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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致父亲的信

你特别相信讽刺所产生的教育效果,讽刺也最适合表达你在我面前的优越感。你的警告通常是这样的:“你说不能那样做吗?这对你恐怕太难了?你当然没有时间?”诸如此类。每提一个这样的问题,你就狞笑一声,一脸愠怒。被问的人还不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就已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惩罚。如果被训斥者只是作为第三人称被提到,也很伤人,因为这样一来,他连直接被你骂都不配;你表面上在对母亲说话,实际上是说给坐在旁边的我听的,比如:“我们当然不能指望儿子先生这样。”等等。(然后有了对台戏,比如,只要母亲在,我不敢直接问你,后来习惯性地根本想不到这样做。孩子觉得通过坐在你身旁的母亲打听你的情况,危险就小多了,于是他问母亲:“父亲好吗?”这样就不怕惹出事来。)当然,我也有对你最尖刻的讽刺深表赞同的时候,即遭到讽刺的是别人时,比如艾丽,我与她有好几年关系一直很糟。几乎每顿饭都听到你说她,这让我大出了一口恶气,幸灾乐祸得很:“她非得坐得离饭桌十米远不可,这个胖丫头。”说完,你气势汹汹地坐在你的扶手椅里,面无表情,俨然一个愤怒的敌人,试图夸张地模仿她的坐姿,表示你对此多么反感。你老是重复类似的讽刺手段,而你由此所取得的实际效果何等微弱。我想,这是因为你的大发雷霆与事情本身显得不成比例,孩子不会觉得是“远离桌子坐”惹你生气的,而是你原本就有一肚子火,只是碰巧借这件事把火发出来。孩子深信,要找茬儿发火随时都能找到的,因此不是特别当心,而且,你的警告成了家常便饭,孩子也就觉得无所谓了;孩子逐渐拿准了一点,觉得不会挨打的。就这样,孩子变得阴沉、心不在焉、不听话、一心想着逃遁,大多是一种内心的逃遁。你痛苦,我们也痛苦。怪不得你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笑声,这笑声使孩子头一次想象出了地狱的景象,你苦涩地说道(就像最近由于一封君士坦丁堡的来信):“这是一群混蛋!”从你的立场出发,你这样做完全正确。

与你对孩子的这种态度极不协调的是,你经常当众诉苦。我承认,我小时候(后来大概好些)对此无动于衷,而且不理解,你怎么竟会期望得到同情。你在任何方面都是巨人;你怎么会在乎我们的同情甚或帮助?对此,你心底里保准会嗤之以鼻,正如你常常瞧不起我们本人。因此,我不相信你的诉苦,想看看后面隐藏着什么意图。后来我才明白,你确实为儿女吃了很多苦,然而当时——在另外的情形下,诉苦可能会打动一颗坦率、无所顾虑、乐于助人的童心——在我眼里,这必定又不过是极其明显的教育和侮辱手段而已,手段本身并不很厉害,只是它的副作用很在害,使得孩子习惯于把应当严肃看待的事偏偏不怎么当回事儿。

幸运的是也有例外,这大多是你默默吃苦时,以爱与善的力量克服一切对立因素,直接拥有了爱与善。这种情形很罕见,却妙不可言。特别是以前当我看见:盛夏的中午,你在店铺里吃完饭后,疲惫地打个盹儿,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星期天,你精疲力竭地赶往我们所在的避暑地;母亲身患重病时,你紧紧抓住书箱,哭得浑身打颤;我上次生病时,你蹑手蹑脚地走到奥特拉的房间来看我,在门槛上站住了,伸长脖子看看躺在床上的我,怕打搅我,只挥挥手表示问候。每当这种时候,我便扑到床上,幸福地哭了起来,此刻我写到这儿时,眼泪又夺眶而出。

你的脸上也会绽出一种特别美丽、十分罕见的微笑,一种沉静、满意、赞许的微笑,你向谁这样一微笑,他就会深感幸福。我不记得你曾明确地对孩提时的我这样微笑过,不过多半有过,你当时怎么会吝啬向我微笑呢,因为我那里在你心里还是无辜的,还是你的厚望。顺便说一句,这种和善的印象久而久之只加重了我的内疚,使我感到世界更加不可理解。

我情愿去想我记得清清楚楚而且一贯发生的事。仅仅为了在你面前稍稍能站住脚,部分也是出于报复心理,我很快就开始观察、收集和夸大在你身上发现的小笑料。比如,你轻易就对表面显赫的人崇拜得五体投地,津津乐道某位宫廷枢密顾问之类的人物(另一方面,你,我的父亲,认为自己的价值需要这种一钱不值的认可,并到处炫耀,这使我感到很难过)。我还观察你爱说猥亵的话,而且说得震天响,边说边笑,仿佛妙语连珠,其实不过是平庸的猥亵之辞罢了(同时,这使我感到羞辱,因为这又是你的生命力的表露)。这种观察多种多样,不胜枚举;我为之而欣喜不已,我有理由在你背后窃窃私语、开玩笑了,你有时有所觉察,大为恼火,认为这是坏心眼、目无尊长,不过相信我吧,这对我来说无非是维护自我的一个手段而已,一个毫无成效的手段,这都是些玩笑,就像人们对神与国王开的玩笑,这样的玩笑不仅与最深的敬意相联,甚至本身就是敬意的表现。

与你在我面前的类似情形相应,你也试图反戈一击。你时常说,我过得好得不得了,大家对我真是太好了。这是对的,但我并不认为,在当时的情况下,这使我的状况大为改观了。

确实,母亲对我再好不过了,然而对我来说,这一切都与你相关,因而也就不是好事了。母亲无意识地扮演着围猎者角色。如果说你的教育使我心中充满了执拗、反感甚或憎恨,在某种可能性极小的情况下,我会因此变得独立,那么,母亲以她的慈爱、谆谆教诲(在我们纷乱的童年里,她就是理智的化身)、求情,又和上了稀泥,我就又被赶回你的圈子,否则我可能会冲出这个圈子,这对你对我或许都是件好事。要不就是,我俩并没有达成真正的和解,于是母亲只能背着你保护我,悄悄给我东西,应允我,结果,我在你面前又是鬼鬼祟祟的,又成了骗子,深感内疚,因为我太渺小,就连我自认为有权得到的东西也只能偷偷摸摸地取得。当然,我后来习惯了这种方式寻求自我以为无权拥有的东西。这又加重了我的内疚。

确实,你没有真正打过我。可是你的叫嚷,你的涨得通红的脸,你急匆匆地解下裤子背带,把背带放在椅背上随时待用,对我来说比真打我更可怕。我就像行将被绞死的人。若是真被绞死,一死也就没事了。而他如果不得不亲眼目睹被绞死的所有准备工作,一直到绳套已吊在面前了,才得知获赦,那他可能会为此痛苦一生。再说,你明确说过,我好多次都该挨打的,每次都因为你的恩赐而幸免,这又只会使我感到强烈的内疚。各方面我都对你有负疚感。

你一向指责我(单独对我说或者当着其他人的面,对于后一种情况我所感到的羞惭你毫无感觉,你的孩子的事总是公之于众的),说我靠你的劳动,不愁吃不愁穿,过得安逸、舒服又富足。我想起了一些话,这些话肯定已在我额头上刻下皱纹了,比如说:“七岁时我就推着小推车走街串巷啦。”“我们全得挤在在一间屋子里睡。”“有土豆吃我们就高兴得不得了。”“我冬天没棉衣可穿,腿上好几年都是裂开的冻伤。”“我小小年纪就得去皮赛克一家店铺当学徒了。”“家里没有给过我一个子儿,连我当兵时也没给过,倒是我往家里寄钱呢。”“尽管如此,尽管如此,——在我心目中,父亲总是父亲。现在谁还懂这个!孩子们知道些什么呀!一个也没吃过这种苦!现在的孩子有能明白这个的吗?”换一种情形,这些故事可能不失为极好的教育方式,它们会给孩子们打气,鼓励他承受父亲曾经历过的艰辛与困苦。可这根本不是你的初衷,正是你的辛劳使我们的生活状况大为改观,像你一样以这种方式出类拔萃,这样的机会已经没有了。要创造这样的机会,就非得通过暴力和彻底叛逆,非得离家出走(前提是孩子能当机立断并有力量这样做,而且母亲那方面不用别的方式加以阻挠)。你却根本不愿这样,把这说成是忘恩负义、走极端、不听话、背叛、发疯。你一方面举例子、讲故事,使我们深感羞惭,恨不得这样做,另一方面对此严加禁止。比如说奥特拉的曲劳(注释:曲劳是原德国属波西米亚的一个小镇,奥特拉曾在此经营一个小田庄。)历险吧,撇开枝节问题不谈,你本应该感到欣喜的。她想去农村,而你就是来自农村的,她想劳动,想经历困苦,就像你曾承受的那样,她不愿坐享你的劳动成果,就像你也从未依赖过你的父亲。这些计划就那么可怕吗?那么违背你的例子和教诲吗?是的,奥特拉的计划以失败告终了,后来可能显得有些可笑,执行计划时搅得家里鸡犬不宁,她没有好好为父母着想。可这都是她的错吗?难道不也是她的处境造成的,尤其是因为你那么疏远她?难道她在店铺里的时候(你后来就想这样认为)与你不疏远,去了曲劳才与你疏远吗?你难道不是绝对能(前提是你能克服自己)通过鼓励、建议和关心,也许甚至只要你肯容忍就行,使这次历险变成一件好事?

你讲完这些经历,总爱开个尖刻的玩笑,说我们过得太好了。这在某种意义上并非玩笑。你得奋斗才获取的东西,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从你手中得到了,但是,这声你早早就投入的生存斗争我们当然也不能幸免,我们要很迟,在成年人时才以孩子的力量进行这场斗争。我并不是说,我们的状况因此一定不如你的,毋宁说,二者恐怕不分轩轾(基本素质当然另当别论),我们所处的劣势就在于,我们不能像你那样炫耀自己的困苦,拿它来使人感到羞惭。我也不否认,我完全有可能好好享受、好好利用你伟大而辉煌的劳动所结出的硕果,并将它发扬光大,使你欣慰,然而,我们的疏远横亘其中。我可以享受你所给予的,可我享受时时刻感到的只是羞惭、疲惫、羸弱、内疚。因此,我对你只能有乞丐般的感激之情,无法以行动来回报。整个这套教育的最直接的外在结果就是,只要稍微会使我想到你的事,我都避之惟恐不及。首当其冲的就是店铺。当它还是个沿街的小店时,尤其是在我的童年,它一定曾给我带来很多快乐,店里那么热闹,晚上灯火通明,总有可看可听的,还能不时地帮帮忙,显显身手,最主要的是欣赏你做生意的出众才干,看你怎样卖货,怎样跟顾客打交道,开玩笑,干劲十足,遇到麻烦事怎样当机立断等等;还有看你怎样包装或开箱,这都是值得一看的精彩戏,这一切绝对是不错的儿童课堂。可是,由于你的一言一行渐渐让我感到恐惧,而在我眼里,店铺跟你就是一回事,我觉得店铺也不再舒适了。店铺里有些事我起初觉得很自然,后来却使我感到痛苦、羞惭,特别是你对店员的态度。我不了解情况,或许大多数店铺里的老板都是这样对待店员的(比如那家私人保险公司的情形确实差不多,我向经理提出辞呈,说是因为我受不了责骂,即便他根本不是在骂我;这不全是实情,却也不全是谎言;从小我就对这特别敏感,为之而痛苦),但孩提时的我并不在乎别的店是什么样的。我只听见并看见你在店铺里叫嚷、咒骂、发怒,我当时以为这样的情形满世界都是绝无仅有的。你不光咒骂,还有别的暴戾举动。比如,你发现有些货混放在其他货里了,一挥手就把这些货从桌子推到地下——你气得昏了头,只有这能稍稍为你开脱——店员就得重新拾起这些货。要不,你老是这样说一位患肺病的店员:“你早就该死了,这条病狗!”你称店员们是“领酬金的敌人”,他们倒也是,不过,还没有等他们变成这样,我觉得你就已经是他们的“付酬金的敌人”了。在店铺里我也深刻体会到,你也可能做出不公正的事;从我自己身上我还不会这么快就察觉到这一点,因为我心里的内疚积得太重,我总觉得你的对了;而在店铺里,按照我孩童的观察——后来当然略有修正,不过改动并不太大——,为我们干活的都是陌生人,他们不得不生活在对你的无休止的恐惧中。我当然想得有些夸张,因为我马上就以为他们跟我一样很怕你。如果真是这样,他们可真是没法活了;然而他们是成年人,大多有着极其坚强的神经,只把你的咒骂当耳旁风,到头来,你因此吃的亏比他们大多了。我却受不了店铺,它总让我想起我与你的关系:撇开你的店主利益不谈,撇开你的统治欲不说,单单作为生意人,你就已远远胜于所有曾在你那儿当学徒的人,以至于他们的任何成绩都不能令你满意,就像我永远不能令你满意一样。因此,我必然站在店员一边,另外,由于我很胆小,不明白怎么能这样咒骂一个陌生人,所以,就为我自己的安全,我也惴惴不安地试图使这些在我看来已被激怒的店员与你,与我们全家之间达成和解。要做到这一点,光是对店员采取一般的客气态度还不够,谦逊恭敬的举止也不行,我一定要低声下气,不仅得主动打招呼,还要尽可能不让他们回礼。即便我这个无足轻重的人舔他们的脚掌,仍然抵消不了你这个老爷对他们滥施的淫威。我与店员们形成的这种关系波及到了店铺之外,影响到了未来(类似的情形——不过没有我的那么危险和影响深远——比如奥特拉爱和穷人打交道,与女仆们坐在一块儿等等,这让你很恼火)。到后来,我简直怕起店铺来了,其实我还没上高级文科中学时,对此就早已不感兴趣了,上中学之后离它更远了。而且我觉得,我的那点本事根本应付不了它,因为如你所说的,连你都为之殚精竭虑。我不热衷经商,不热衷你的事业,这让你很伤心,于是你(现在我为此既受感动,又深感羞愧)哄自己,说我缺乏经商的头脑,我脑子里有更高的思想,诸如此类。你的这个自欺欺人的解释,母亲听了当然很高兴,而我由于虚荣心作怪,加上身陷困境,也有些听信这种说法。然而,倘若真的仅仅或主要是因为“更高的思想”我才不愿经商(我现在,直到现在,才打心眼里真正厌恶经商),那么,这些思想必定已在其他方面表露出来了,我也就不会默默无闻、惴惴不安地读文科高中,学完法学,最后在这公务员的办公桌前落脚。

我要想逃离你,就得逃离这个家,甚至逃离母亲。虽然在她那儿总能找到庇护,但这庇护始终牵连着你。她太爱你了,对你太忠心,太顺从了,因而在孩子的斗争中难以持久地成为一种独立的精神力量。这也是孩子的一种正确的直觉,因为随着年岁的增加,母亲更加依赖你了;当事情涉及她自己时,母亲总是温良而柔弱地维护着她那最低限度的独立,而且从不真正伤害你,随着年岁的增加,她却越来越——情感多于理智——全盘接受你对孩子们的看法和批评,在奥特拉这件事麻烦事上尤其如此。当然,我们绝不能忘记,母亲在家中的角色是多么艰难,多么痛苦。她为店铺、为家务操劳,家中谁生了病,她就受加倍的煎熬,而最大的折磨莫过于,她夹在我们与你之间,苦不堪言。你一向对她很好很体贴,可是在这一点上,你和我们一样,都没有为她着想。我们都毫无顾忌地拿她当出气筒,你从你那边,我们从我们这边。这是一种排遣,我们并无恶意,只想着你与我们、我们与人进行的这声斗争,就对母亲发一通脾气。你——当然完全是无心的——因为我们而使她备受折磨,这对孩子也并非好看教育。这甚至像是为我们对她的原本不可原宥的态度做了辩解。她因为你受了我们多少苦,因为我们受了人多少苦,更不用说你有理时,她因为纵容我们而受的苦,即便这“纵容”有时不过是对你的那一套的不动声色、无意识的抗议罢了。母亲若不是从对我们大家的爱以及由爱而生的幸福感中汲取了力量,怎承受得了这一切?

妹妹们只在某些方面与我结成同盟。在与你的关系上,瓦莉是最幸运的。她最像母亲,也像母亲一样对你百依百顺,她没有付出多大辛劳,也没有受多少伤害。正因为她让你想到母亲,你也就比较和善地接受她了,尽管她身上缺乏卡夫卡的气质。不过,或许正是这让你释怀;既然根本不具备卡夫卡的气质,即使你也强求不了,你也没有像对我们其他孩子那样,觉得她身上丢掉了什么,非得用暴力挽回不可。况且,你对女人身上表现出的卡夫卡气质大概从来没有特别喜欢过。要不是我们其他孩子有所干扰,瓦莉与你的关系可能还会更好。

几乎完全冲破了你的圈子的只有艾丽。看她小时候的样子,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她做到了这一点。她小时候是那么迟钝、疲倦、胆怯、懊恼、内疚、低声下气、恶毒、懒惰、馋嘴、吝啬,我一看见她就难受,和她说话更受不了,她总让我想到我自己,她处于相同的教育桎梏中,与我那么相似。特别令我厌恶的是她的吝啬,因为我的吝啬有过之无不及。吝啬是深刻的不幸的最可靠的标志之一;我对万事万物都毫无把握,我真正拥有的仅仅是我已抓在手里或含在口中的,或至少是马上就要抓住噙住的,而偏偏这样的东西,与我处境相似的她最爱从我这儿抢走。可这一切都变了,她小小年纪——这是最关键的——就离家了,结婚生子,她变得快乐、开朗、勇敢、慷慨、无私、乐观。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你对这么大的变化竟毫无察觉,反正你没有给予肯定,你对艾丽根深蒂固的恼怒竟让你对这一切视而不见,恼怒在根本上没有改变,保是现在很难再有发火的机会了,因为艾丽不再与我们住在一起,况且,你喜爱菲力科斯,对卡尔有好感,这份恼怒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只有盖尔蒂(注释:盖尔蒂是艾丽的女儿,卡尔是艾丽的丈夫。)有时还得因此吃苦头。

我几乎不敢提奥特拉,我知道,一写到她,很可能就会毁掉这封信的全部预期效果。一般情况下,也就是说只要她没有陷入特别的困境或危险中,你对她只有憎恨;你亲口对我说过,你认为存心老惹你伤心、生气,你在为她而痛苦,她却心满意足、兴高采烈。她简直就是打的。你与她之间一定有很深的隔阂,比你我之间的还要大,否则怎么会有这么深的偏见。她离你很远,你看都看不见她,还没看见她,就认定她是个鬼怪。我承认,她特别让你头疼。她的事错综复杂,我也没有看得很透彻,不过,她身上绝对有一种洛维的气质,并且是用最精良的卡夫卡式武器装备起来的。我俩之间并没有真正的斗争;我很快就被解决的;剩下的就是逃遁、一蹶不振、悲痛、内心冲突。你俩却一直剑拔弩张、斗志昂扬、干劲十足。这场面让我既惊叹又心痛。你俩最初一定还很亲密,因为一直到现在,我们这四个孩子可能还是奥特拉最完美地表现了你与母亲的婚姻以及婚姻中结合在一起的力量。我不知道是什么夺走了你们父女之间的融洽和乐,自然就认为情形与我的差不多。你那边是你暴戾的个性,她那边是洛维式的执拗、敏感、正义感、躁动,而且这一切还因为意识到自己具备卡夫卡的力量而有恃无恐。我对她恐怕也没无影响,不高频电波这并非我刻意为之,而只是由于她看到了我的生存状况。况且,她是最小的孩子,面对这业已形成的力量对比,可以对众多现成的例子作出自己的判断。我甚至想象得出,她心里曾徘徊过一段时间,不知该投入你的怀抱,还是成为你的敌人,你当时显然错失良机,把她赶了回去,而假若真有可能,你俩会成为极其融洽的一对的。即使我因此失去一个同盟者,但只要看见你俩和和乐乐,我也就得到了足够的补偿,而且,至少有一个孩子让你十分满意,你因此感到无比幸福,兴许还会出现对我很有利的转变。今天想来,这当然只是一场梦。奥特拉与父亲在感情上是不相通的,她不得不同我一样,独自寻觅自己的路,她比我乐观、自信、健康、无所顾忌,因此在你眼里,她比我更坏,更忘恩负义。

这我明白;从你的角度来看,她只可能是这样的。她自己都能经你的眼光看自己,理解你的痛苦,并为此感到——并非绝望,我才会绝望——难过。与此似乎矛盾的是,你时常看见我俩凑在一块儿,窃窃私语,大笑,偶尔还听到我们谈论你。你觉得我俩是无耻的阴谋家。这样的阴谋家真稀奇。你向来是我们谈话的一个主题,正如我污染所思所想从来都围着你转,但我们坐在一块儿,确实不是为了想出对付你的招子,而是使尽浑身解数,或开玩笑或一本正经,怀着爱、执拗、愤怒、憎恶、顺从、内疚,使出全部智力和心力,一起细说我俩与你之间的这场可怕的诉讼,从每个细节、各个方面,借一切机会,远拉近扯,在这场诉讼中,你总是自诩为法官,其实你至少很大程度上(这里我姑妄言之,当然可能会有很多错)和我们一样,是同样羸弱、迷惘的一方。

一个从总体上看很说明你的教育效果的例子就是依尔玛。一方面,她是个外人,进你的店铺时已是成年人,与你之间主要是店员与老板的关系,因此只是部分地受你影响,而且她已经到了能反抗的年龄;另一方面,她也是个亲戚,敬你这个叔父,你对她的威力就远远超出了一般老板的威力。她身体孱弱,却能干、伶俐、勤快、谦虚、可靠、无私、忠诚,爱你作叔父,敬你为老板,在这之前和之后她都很胜任其职,——即便如此,你还是认为她不是个优秀的店员。她在你面前——当然也是在我们的怂恿下——仿佛你的孩子,你的个性对她有那么大的改造力,以至于她身上(当然只是在你面前,但愿她没有因此深感痛苦)滋长了健忘、懈怠、辛酸的幽默,只要她能做到,可能甚至还有些执拗,且不说她当时体弱多病,本来就不很幸福,还肩负着沉重的家务。在我看来,你曾用一句话概括了你与她的关系,这句话对于我们已成经典,近于亵渎神明,不过恰恰证明了你待人的无辜:“这个虔诚的家伙给我留下了一堆麻烦。”

我还能描绘出你的影响所及的其他圈子以及为反抗你的影响而进行的斗争,但说到这些,我就不那么言词确凿,就得虚构了。而且,你一向是离店铺和家庭越远,就越越和善、好说话、客气、体贴、富于同情心(我说的也包括表面上),就像一个暴君,一旦越出了他的国土,就没有理由老是那么暴戾,与再低下的人相处也和蔼可亲了。比如在弗兰岑温泉拍的集体照上,你站在一群愁眉苦脸的小人物中,确实总是那么高大、兴高采烈,宛若一个巡游的国王。孩子们本来也能从中获益的,只是他们小时候就必须认识到这一点,但这是不可能的。比如我就不应当在某种程度上一直蜷居于你的影响的最内在、最严厉的紧箍咒里,而我实际上就是如此。

不仅如你所说,我因此失去了家庭观念,相反,我倒是有家庭观念的,不过这种观念主要是负面的,即从内心与人脱离(这当然永远不会终结)。而我与外人的关系可能更因你的影响而遭殃。假如你认为,我对外人充满爱心、忠心耿耿,为他们做一切事,对你和家人冷漠无情、忘恩负义,什么也不做,那你就完全错了。我可以重复第十次:即使没有你的,我多半也会是很羞怯胆小的,不过,还要经过一段漫长黑暗的路,才会到达我如今这个地步。(至今为止,我在这封信中有意避而不谈的事还比较少,从现在起,我却不得不避而不谈某些事,我要承认这些事——在你和我面前——还太难。我之所以这样说,为的是假若我的整体描述这里那里有些模糊,你别认为这是由于缺乏证据,其实是有证据,只不过它们会使描述鲜明得刺眼。很难描写得恰如其分。)这里只需回想一下以前的事就够了:我在你面前失去了自信,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内疚。(有一次,我回想起这种无穷无尽的内疚心情,这样贴切地描写了某个人物:“他担心他死了羞耻感还会留存。”(注释:这是长篇小说《审判》的最末一句。))与其他人相处时,我不可能突然变成另一个人,对他们我反倒感到更深的内疚,因为正如我前面所说,我必须补偿你在店铺里——对此我也有责任——对他们所亏欠的。而且,只要是与我交往的人,你都当面或背地里颇有微辞,我也得为此请他们多多包涵。你在店铺和家里教我对大多数人不要信任(你能说出一个对孩提时的我很重要、却未曾被你骂得体无完肤的人吗?),奇怪的是,这种不信任并没有使你心情特别沉重(你很坚强,有足够的承受力,况且,这其实可能仅仅是统治者的一个标志罢了),——在我这个小孩的眼里,没有任何事能印证这种不信任,因为我到处所见的都是出类拔萃的人,于是在我心中,这种不信任变成了我对自己的不信任,变成了对所有其他人的持续不断的恐惧。当我与他人交税时,总体上无法摆脱你的影响。你之所以会有这种误解,可能是因为,你其实对我与他人的交往一无所知,怀着猜疑和嫉妒(难道我否认过你是喜欢我的?)以为,我既然摈弃家庭生活,必定会在别处寻找补偿,我在外面毕竟不可能像在家一样生活。另外,在这方面,恰恰是对自己判断的怀疑,给了小时候的我一丝慰藉;我对自己说:“你大惊小怪了小孩总是这样的,把一丁点的事看成是了不得的例外。”可我后来见识愈来愈广后,连这丝慰藉也丧失殆尽了。

通过犹太教,我同样无法摆脱人的影响。这里原本可以指望解脱,而且不止于此,我俩可能通过犹太教发现彼此携手从那儿走出来。然而,我从你那儿得到的是什么样的犹太教啊!这些年来,我大致经历了三个过程。

小时候,我经常为去教学不够勤,不过斋戒等等而自责,这与人的看法一致。我觉得这不是对自己,而是对你犯了过失,内疚感随时都会涌上心头。

后来,少年时的我不明白,你怎能以你对犹太教的走过场,责备我(哪怕是出于虔诚呢,你这样说)没有努力做出类似的样子。就我所见,这确实是在走过场,寻开心,甚至连寻开心都谈不上。你一年去四次教堂,在那儿并非郑重其事地教徒,倒更像无动于衷的人,你例行公事一般,耐心地念完祈祷文,有时居然能把祈祷书中正朗读到的地方指给我看,让我惊讶不已,此外,只要是在教堂里(这是主要的),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四处闲逛。我哈欠连天,直打嗑睡,消磨那漫长的时辰(我想,后来只有在舞蹈课上我才觉得这样无聊),尽量拿那儿的几个小消遣来解闷,比如每当约柜(注释:约柜是犹太人保藏刻有摩西十戒的两块石板的木柜,石板状如无头娃娃。)打开时,我总是想到了游艺靶场,在那儿如果打中一个黑靶,一扇柜门就会打开,只不过,从那里面出来的都是有趣的东西,这儿却老是破旧的无头娃娃。另外,我在教堂里总是惴惴不安,不仅因为要接触许多人,对此我自然感到害怕,还因为你有一次顺便提起,我也可能被叫到布道坛上诵经。我为此胆战心惊了好几年。除此以外,我在无聊中倒也不大受干扰,最多是因为坚信礼,这只要求可笑的背诵,也就成了一场可笑的成绩考查,别的干扰就是涉及到你的无关紧要的小意外,比如你被叫到布道坛上诵经,顺利通过了这一对我来说纯粹社会性的事件,或者参加安魂礼时,你留在教堂里,我被打发走,显然因为我是被打发走的,而且我缺乏任何深切的同情心,所以我惭惭地恍惚觉得,你们在搞什么不正经的名堂。——这就是在教堂里的情形,在家就更差劲了,只在谕越节头夜有宗教仪式,这也一年比一年更成了一场嘻嘻哈哈的闹剧,与孩子们的长大不无关系。(你为什么非得顺从这种影响呢?因为你是始作俑者。)这就是你传给我的教义,此外最多还有伸出的手,指着“百万富翁福克斯的儿子们”,在盛大的节日,他们与父亲一起来到教堂。我不明白,对这样的教义,除了尽快把它忘得一干二净,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做法;在我看来,忘得一干二净恰恰是最虔诚的举动。

再往后,我对此的看法又有了改变,我明白了你为什么认为我在这方面也恶毒地背叛你。你从那个犹太人聚居的小村镇确实带来些许犹太教,不很多,在城里和入伍时还失去了一些,尽管如此,年少时的印象和回忆还能勉强支撑起一种犹太教徒的生活,主要是因为你不大需要这种帮助,你生于一个相当强健的家族,宗教观念若没有与社会观念交相混杂,是不大会震撼你的。归根结底,主导你的生活的信念就是,你相信某一个犹太社会阶层的观念千真万确,由于这些观念就是你的性格的组成部分,其实也就是相信你自己了。这之中也还不乏犹太教,但要把它继续传给孩子就太少了,当你传授时,它就只剩下微不足道的一小团儿了。这一方面是因为年少时的印象无法传授,另一方面是由于你的性格令人畏惧。而且不可能使一个由于害怕而观察入微的孩子理解,你以犹太教的名义漫不经心地走的一些过场会有更高的意义:对你来说,这些过场是对过去时光的小小缅怀,因此你想把它们传给我,但由于它们自身对你不再具有价值,你就只能靠威胁来做;这不仅毫无成效,而且因为你根本没有认识到你在这方面所处的弱势,你必定会对我的冥顽不化大为恼火。

整个这件事并非孤立的现象,过渡时期的这一代犹太人大部分与此类似,他们从相对虔诚的农村移居到城市;这是很自然的结果,却给我俩原本就冲突不断的关系又增添了一重痛苦的分歧。在这一点上,你应当像我一样相信你的无辜,并且通过你的性格和时代状况来解释这种无辜,而不是仅仅找客观借口,比如说你有太多别的事要做,别的心要操,无暇顾及这种事。你老爱以这种方式从解释自己确凿的无辜突然矛头一转,开始不公平地指责他人。要驳倒这种指责总是轻而易举的,在这方面也是如此。问题倒不在于,你应当给孩子们上某堂课,而在于你要生活中以身作则;假若你的犹太教更强大些,假若你所做的榜样更让人信服,这就是自然而然的,根本不算指责,不过是对你的指责的一种反驳。你最近读了弗兰克林的青年时斯的回忆录。这本书我确实是有意给你读的,但并非像你所嘲讽的,是因为其中有一小段讲到了素食主义,而是因为书中所描写的作者与他父亲之间的关系,以及在这本为儿子而写的回忆录中自然流露出来的作者与他儿子之间的关系。书中的详情我在这里就不细述了。

我对你的犹太教所持的这种看法后来又得到了某种证实,即当你最近几年发现我比较热衷于犹太教时,你所表现出来的态度。由于你不问青红皂白,对我所做的任何事,尤其是我的兴趣一概很反感,在这件事上也是如此。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你的态度会稍稍不同于以往。这里涉及的犹太教毕竟是你的犹太教,也就是说我俩有可能由此建立起新关系。我不否认,你可是对这些事表现出兴趣的话,我反倒会对它们起疑心的。我并不是想宣称自己在这方面比你强。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还根本没有较量过呢。一经我的介绍,你就觉得犹太教很讨厌,犹太经书不堪一读,你一读就觉得“恶心”。——这可能是说,你坚持认为,只有你给孩提时的我传授的犹太教是惟一正确的,除此之外全都不行。然而,这种看法你是坚持不下去的。如果按照你的看法,那么“恶心”(姑且不说它首先不是冲着犹太教,而是冲着我来的)就只能说明,你不自觉地承认了你的犹太教和我所受的犹太教是有缺陷的,你绝对不愿他人提醒你这一点,于是对所有的提醒报以公开的憎恨。另外,你对我的新犹太教如此强烈地加以否定,未免夸张了;首先,它包含着你的诅咒,其次,对于新犹太教的发展,人与人的基本关系起着决定性作用,对我来说也就是致命的作用。

你对我的写作及你所不知的与此相关的事所持的反感态度倒还有些道理。在写作中,我确实独立地离你远了一截,即便这有些让人想到虫子,它的后半截身子被一只脚踩着,它用前半截身子挣脱开,挣扎着爬向一边。我稍微舒坦些了,我舒了口气;你对我的写作当然也立即表示反感,这却破例地正中我下怀。你收到我的书时的反应我们已很熟悉:“放床头柜上吧!”(我拿着书走进来时,你多半在打牌。)这虽然挫伤了我的虚荣心、好胜心,我听着倒觉得很舒服,不仅因为心中涌起的恶意,不仅为找到了一个新的证据——证明我对我俩关系的看法是正确的——而窃喜,而且出于更根本的原因,因为这话在我听来就像是:“现在你自由了!”这当然是一种错觉,我并不自由,境况最佳时也还是不自由。我的写作都围绕着你,我写作时不过是在哭诉我无法扑在你怀里哭诉的话。这是有意拖长的与你的诀别,只不过,这诀别虽是你逼出来的,却按我所确定的方向进行着。但这一切多么微不足道!之所以还值得一提,仅仅因为它发生在我的生活中了,若是出现在别人的生活中,恐怕根本就不会被觉察到,还因为它在我的童年时作为预感,后来作为希望,再后来作为绝望主宰着我的生活,操纵着——可以说它又是你的化身——我的几个小决定。

比如职业的选择。毫无疑问,你以你的宽宏大度、甚至可以说是耐心,在这方面给了我充分的自由。你这样做当然也是在遵照你奉为圭臬的犹太中产阶层普通的教子方式,或者至少是这个阶层的价值观念。最后还有你对我的一种误解在起作用。你望子成龙,对我的生活实情并不了解,从我的羸弱做出推断,一直认为我特别勤奋。在你看来,我小时候学习学个不停,后来写作写个不停。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其实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很少学习,什么也没学会;在这些年里,我凭着中等的记忆力、不算太糟的理解力把一些东西记在脑子里,这没什么可奇怪的,总之,在表面上无忧无虑、平平静静的生活中,与我花费的时间与金钱相比尤其是与我所认识的几乎所有人相比,我的知识整体,尤其是知识基础,极其薄弱。我的知识很薄弱,但我觉得这是可以理解的。自从我能思考时起,我就对精神的存在权忧心忡忡,对所有别的事都觉得无所谓了。在我们这儿的高级文科中学里,犹太学生往往很古怪,在他们那儿会见到最不可思议的情形,可我在别处再也没见过像我这样的无所谓,一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孩子,对外界漠不关心,沉浸在胡思乱想中,他的无动于衷不加掩饰,不可摧毁,孩子般无助,近乎可笑,盲目地自鸣得意,可这也是是惟一的有血有肉,以防恐惧和内疚引起神经错乱。我整天一心为自己担忧,我的担忧是各种各样的。比如为我的健康而担忧;这样那样的小病,消化不良、脱发、脊椎弯曲等等,动不动就会引起我的担心,这种担心无限地升级,终于以得一场真病告终。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并非真正的身体疾病。由于我对什么都没有把握,对我的生存每时每刻都需要一种新的证实,没有什么是我真正拥有的,是确凿无疑、独属于我、明明确确由我来主宰的,我其实是个被剥夺了继承权的儿子,因此,我对最亲近的事物——自己的身体——也没有把握了;我早早就蹿得高高的,对这样的身高我却感到不知所措,脊背不堪重负变弯曲了;我简直不敢运动,更不敢做体**的身体一直很孱弱;对我还拥有的一切,我都惊讶不已,视之为奇迹,比如我的良好的消化系统;这一惊讶,我的消化系统就出问题了,什么样的疑病就都可能患上了,直到由于想结婚(我还会谈到这事的)而付出超常的艰辛,肺里出血,对这次出血,美泉宫(注释:美泉宫,原为布拉格的一座贵族宫殿,后成为一家饭店,卡夫卡曾在那里住过。)的住所——我之所以需要它,只是因为我以为我需要在那儿写作,所以在这里也提到它——可能是一大原因。这一切并非像你一向认为的那样,是因为工作太劳累。有好几年,我无病无恙、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闲度的时间比你一辈子——包括你生病的时候——这样躺着的时间还长。

当我急急忙忙地从你的身边溜走时,多半是为了回自己的房间躺下歇会儿。我的全部劳动成果,不管是在办公室(在那儿,偷懒不大引起人注意,况且我很胆小,不敢太过分了)还是在家里,都微乎其微,你要是通观一下,会大吃一惊的。我天性大概并不懒,但我无事可做。在我生活之处,我总是遭到抛弃、贬斥、压制,尽管我努力想逃往别处,但这份努力并非劳动,因为这是在做不可能的事,除了小小的例外,这是我力所不能及的。

就是在这种状况下,我获得了选择职业的自由。然而我真的还能运用这样的自由吗?难道我还相信自己能获得一份真正的职业吗?我的自我评价取决于你的程度远远大于任何别的因素,比如外在的成功。这种成功不过是片刻的强心剂罢了,而在另一边,你的砝码却总是往下拽我,力量强多了。我以为自己永远也通不过小学一年级,可我通过了,居然还得了奖学金;我想我绝对考不上高级文科中学,可我考上了;那么我在中学一年级保准会留级的,没有,我没有留级,而是一级级地升了上去。这并没有使我自信,相反,我始终确信——你不经为然的神情就是确凿的证据——我爬得越高,到头来必定跌得越惨。我脑海里常常浮现出老师们聚焦一堂的可怕画面(高级文科中学不过是最突出的例子,我的生活中满是与此类似的情形),假使我通过了一年级,那就发生在二年级,假使我通过了二年级,那就发生在三年级,依此类推,老师们聚焦一堂,以便调查这个独一无二、闻所未闻的事件,我这个最无能而且最无知的学生怎么竟溜到了这一级,现在我引起大家的注意,他们当然会马上叫我滚蛋,以博得所有摆脱这个噩梦的正义者的欢呼。——一个老有这种想象的孩子活得可不轻松。在这种情形下,他怎么可能专心学习?谁还能在他心里击发出一丝兴趣的火花?功课对于我——在这个关键的年龄,不仅功课,我周围的一切都是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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