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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兴陆 |《口技》原是污秽文,非林嗣环作

署名林嗣环的《口技》,将听觉声响进行视觉化描摹,展现高超的表演技巧和惊人的艺术魅力,建国前就已入选中学国文教材,如朱剑芒编辑《朱氏初中国文》(世界书局1934年)第六册选入此篇。建国后,尽管语文教材屡有变更,但《口技》均出现在各种版次的初中语文课本中,几乎无人不熟悉此文,甚至能朗朗成诵。尽管早在1962年6月24日《光明日报》上,聂绀弩先生就曾撰文指出这是林嗣环抄袭金圣叹的文章,但直至今天,各种初中《语文》教材依旧赫然收录着“林嗣环”的《口技》。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出于对传统文化的尊重,笔者拟对《口技》作正本清源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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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教版七年级上册语文课本

中学语文课本中的《口技》选自张潮的《虞初新志》。但《口技》并非是一篇独立的文章,而是林嗣环《秋声诗自序》中的一大段文字,这些文字只是林嗣环的引录,并非林嗣环自作,它另有所本。《虞初新志》卷一的第二篇就是《秋声诗自序》,署名(晋江)林嗣环(铁崖)作。《秋声诗自序》曰:

彻呆子当正秋之日,杜门简出,毡有针,壁有衷甲,苦无可排解者。然每听谣诼之来,则濡墨吮笔而为诗。诗成,以《秋声》名篇。适有数客至,不问何人,留共醉。酒酣,令客各举似何声最佳。一客曰:“机声、儿子读书声,佳耳。”予曰:“何言之庄也!”又一客曰:“堂下呵驺声,堂后笙歌声,何如?”予曰:“何言之华也!”又一客曰:“姑妇楸枰声,最佳。”曰:“何言之玄也!”一客独嘿嘿,乃取大杯满酌而前曰:“先生喜闻人所未闻,仆请数言为先生抚掌,可乎?京中有善口技者,会宾客大燕,……(中间为‘口技’正文,此略详后)……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嘻!若而人者,可谓善画声矣。遂录其语,以为《秋声序》。

从《秋声诗自序》全文来看,显然,口技是林嗣环坐席的“一客”所描绘的,林嗣环赞叹“而人”(这个人)善于描摹口技声,于是录其语,以为《秋声诗自序》。“一客”所描摹口技的文字,正是抄袭自明崇祯十四年(1641)贯华堂刻本《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第六十五回前的金圣叹批语。下面引出金圣叹的回前批语全文,并在括号中校以《虞初新志》和通行《语文》课本:

吾友斫山先生尝向吾夸京中口技,言:“是日宾客大(《新志》作“会宾客大燕”)。于厅事之东北角,施八尺屏障,口技人坐屏障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众宾既团揖坐定(《新志》作“众宾团坐”),少顷,但闻屏障中抚尺二下,满堂寂然,无敢哗者。遥遥闻深巷犬吠声,甚久,忽耳畔鸣金一声(《新志》、课本均无此9字),便有妇人惊觉欠伸,摇其夫,语猥亵事课本删此7字)。夫呓语,初不甚应,妇摇之不止,则二人语渐间杂,床又从中戛戛响(《新志》无“响”字。课本删“初不甚应”后23字)。既而儿醒,大啼,夫令(课本改作“夫亦醒”)妇抚(《新志》作“与”)儿乳;儿含乳啼,妇拍而呜之。夫起溺,妇亦抱儿起溺。床上课本删此11字。又一大儿醒,狺狺不止。当是时,妇手拍儿声,口中呜声,儿含乳啼声,大儿初醒声,床声(课本删此2字)夫叱大儿声,溺缾中声,溺桶中声(课本删此8字)一齐凑发,众妙毕备。满座宾客无不伸颈,侧目,微笑,嘿叹,以为妙绝也。既而夫上床寝,妇又呼大儿溺毕,都上床寝,小儿亦渐欲睡(课本删“既而”下23字,补“未几”二字)夫齁声起,妇拍儿亦渐拍渐止。微闻有鼠作作索索,盆器倾侧,妇梦中咳嗽之声。宾客意少舒,稍稍正坐。忽一人大呼火起,夫起大呼,妇亦起大呼,两儿齐哭。俄而百千人大呼,百千儿哭,百千狗吠。中间力拉崩倒之声,火爆声,呼呼风声,百千齐作;又夹百千求救声,曳屋许许声,抢夺声,泼水声。凡所应有,无所不有。虽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处也。于是宾客无不变色离席,奋袖出臂,两股战战,几欲先走。而忽然抚尺一下,群响毕绝,撤屏视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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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久之久之,犹满堂寂然,宾客无敢先哗者也。吾当时闻其言,意颇不信,笑谓先生:“此自是卿粲花之论耳,世岂真有是技?”维时先生亦笑谓吾:“岂惟卿不得信,实惟吾犹至今不信耳!”

黑体字为金圣叹所记“斫山先生夸京中口技”语,它与林嗣环《秋声诗自序》“一客”所言之文字,凡600余字只有十来字不同,其他均相同。中学课本则将其中描写夫妻性事的80馀字删去,算是一个“洁本”。

林嗣环《秋声诗自序》写作于什么年代呢?《秋声诗自序》开篇几句曰:“彻呆子当正秋之日,杜门简出,毡有针,壁有衷甲,苦无可排解者。然每听谣诼之来,则濡墨吮笔而为诗。”彻呆子是林嗣环的自号。如果能理清林嗣环的履历,考证出他什么时候遭遇谣诼,杜门却扫,就可以确定此文的写作时间了。

林嗣环,字铁崖,福建泉州晋江人。其履历,《福建通志》等方志有扼要的记录:顺治六年(1649)进士,次年为雷琼道;顺治十二年(1655)还继续任广东分巡雷琼兵备道,后仕至海南副使摄学政。据他的好友周亮工在《题陈章侯画与林铁崖》、王晫《今世说》卷二记载,顺治十五年戊戌(1658),林嗣环遭遇谗毁入狱,两年后的1660年出狱,后一直寓居杭州,卒,葬西湖白沙泉。那么可以确证,《秋声诗自序》作于顺治十七年(1660)之后,至康熙二十二年(1683),被张潮收入《虞初新志》,远在金批《水浒》刊刻的崇祯十四年之后,所以《口技》一文,不但不是林嗣环所作,而且不是清人所作,它应出现于晚明。

聂绀弩说《口技》是金圣叹所作,这也是不确切的。上引崇祯十四年(1641)贯华堂刻本《水浒传》金圣叹批语明确地说:“吾友斫山先生尝向吾夸京中口技”云云,即所有关于“京中口技”的描写,都是朋友“斫山”向金圣叹的夸赞语。据廖燕《金圣叹先生传》载,金圣叹生平与王斫山交最善,“斫山固侠者流。”王斫山是金圣叹最亲密的朋友,金圣叹有多处文字提到他。陆林先生曾撰《金批<西厢><水浒>的参与者王斫山、王道树事迹探微》等文考证出:王瀚,字其仲,号斫山,别署香山如来国忠人,王鏖五世孙,明末江苏吴县附例生。约生于明万历三十四年(1606)。入清隐居,康熙八年(1669)尚在世,卒年待考。喜谐谑嘲弄,谈吐风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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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刊刻的《虞初新志》

那么,《口技》的作者是不是可以径直署“王瀚”呢?这也是有问题的。整篇《口技》的文字,是王瀚(号斫山)口夸的,王瀚是言说者,金圣叹是记录者,《口技》是借王瀚之言、金圣叹之笔而成的。著作权不论算在王瀚还是金圣叹头上,都是不合适的。

后世的编者把《口技》的主题拔高为表现民间技艺之高超,其实不论是王瀚、金圣叹,还是林嗣环,当时都没有这个意思。王瀚只是一个滑稽者流,被文章怪诞的金圣叹赞叹为“灵唇妙舌”,其实只是善于说荤笑话。他把《礼记》中“雀入于海爲蛤”一句转为“雀入大蛤便化为水耳”,雀指男根,蛤指女阴,暗喻男女性事,博人一粲,金圣叹在批《水浒》《西厢》里对此津津乐道。金圣叹引述王瀚夸京中口技,不过是借王瀚之好口才来称赞《水浒》“火烧翠云楼”一回有绝异非常之技。林嗣环录“口技”语以为《秋声序》,更是不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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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

《口技》原文中多有关于男女之事的亵渎描写,这是符合王瀚谐谑嘲弄的一贯风格。初中课本将它删节80馀字,占描写口技文字的五分之一,算是文字干净了。但这不过是经过手术整容,原本不是太健康优美的。

历代主题高尚、内容充实、文字精美的文章那么多,为什么近百年来编者非要把这个作者无法确定、原文秽亵、且并非独立成篇的所谓文章,加以删削、选进语文课本呢?可能只是根据建国前的某个“洁本”,后来陈陈相因,并未作进一步的查考。我建议中学语文教材删去这篇《口技》,即使收录,也应该纠正其著作权,署:“晚明王瀚述、金圣叹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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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周兴陆教授

*本文作者周兴陆教授,现为复旦大学中文系文学批评史专业博士生导师。本文首发本公众号,转载请注明出处。

编辑 | 王 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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