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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诗你肯定背过,他的苦逼你未必能理解

最爱君昨天和两个朋友吃饭,他们在同一个中学教书,一个教语文,一个教历史。

他们知道最爱君在写东西,教历史的说,写写卫青、霍去病吧,他们差点从教科书上消失了。

教语文的突然来了句,不该消失的被消失,该消失的怎么不消失呢?

啊?你在说谁?

他说,比如陆游。

陆游怎么招惹你了?

他说,陆游的诗词是要圈重点的,为什么?因为人家最大的标签是爱国诗人。但我觉得他不配啊。

陆游怎么就不配了?

他说,选他的《临安春雨初霁》,这我没得说,确实是宋诗里的绝品;但选他的《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纯粹为了表现他的爱国情怀。他的爱国,说白了就是在那里打打嘴炮,发发牢骚,这是教育我们的年轻人跟他一样做个口头派的爱国者?

那一刻,最爱君觉得这种观点有点怪异,但一时半会儿说不明白。我知道不止这个朋友会这么想,有一大票人都这么想。我说,行,你等着,我明天来发一篇文章。

回家后,最爱君就吭哧吭哧写起了陆游。希望我的朋友能看到这篇推文,我知道他关注了这个号。

他的诗你肯定背过,他的苦逼你未必能理解

▲陆游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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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伟大的人物,身体和灵魂总有一个在受难,或者两个都在受难。

苏轼给我们的印象很乐天,很豁达,那是他用有趣的灵魂去对冲身体的苦难,硬把悲情的人生经历活成了段子。

有比较,才知道陆游比苏轼惨得多。他的身体和灵魂都很苦逼。苏轼坐过牢的人,感觉都没他苦逼。

苦逼到什么程度?

就说科举吧。陆游考了很多次,很多次都不行。总体上看,不是能力不行,是运气不行。

不是朝廷突然改变考试范围,从诗赋转向经术,就是他父亲在“不恰当”的时候去世,使得他准备了四五年无法应试。

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他考了个头名。倒霉的是,秦桧的孙子也参加了那场考试,还发誓要拿头名。然后,复试的时候就没陆游什么事了。

踏上仕途后,他大半生也是被闲置的。

官做不大倒罢了,还动不动因言获罪,时不时被弹劾,经常性卷铺盖回乡下。

朝廷不给他机会上前线抗金,那他就谏言让有能力的人领兵出征。结果,他的官职直接被撸掉,罪名是妄议朝政,有不臣之心。

人一黑,多喝两口都会丢官。52岁那年,他刚受到重新启用没多久,就因其他官员举报他工作期间爱喝酒、态度不积极(燕饮颓放),只好回家喝个够了。

人生稍微得意的时光,陆游也不是没有,只是短暂到可以忽略。一般人的人生经历是起起落落,呈波浪曲线,而陆游的人生是,起落落落落落落……

他最美好的职业经历,是应四川宣抚使王炎之邀到南郑去做幕僚,经历了一生中唯一一次军旅生涯。

但仅仅几个月后,王炎被弄走后,陆游无奈回撤。铁马金戈化成了一首诗: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过剑门。

他的理想是做将军,做战士,生活非把他逼成了一个诗人。

从此,那些“铁马秋风大散关”的生活只有在梦中做做,在酒里找找了。

幸运的人千篇一律,不幸的人万里挑一。陆游同志,这是在说你啊。

他的诗你肯定背过,他的苦逼你未必能理解

▲入选教科书的陆游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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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是一张茶几,上面摆满了杯具。这句话也是为陆游量身定制的。

但是,他为什么就这么苦逼呢?

这里面有个性的因素,也有时代的因素。每个人都是时代的镜子,你身处时代中不觉得它对你的影响有多大,但跳出来就照得一清二楚。五零后一代想着法子多生娃,九零后一代只想着佛系“养蛙”,这不是时代的印记是什么?

陆游所处的时代,国家存亡的紧张感,是苏轼那个年代的人无法体会的。中原正统与偏安一隅的强烈落差,无疑会反映到每个人的心性中,只要他是一个家国观念强烈的人,肯定会感到苦痛,而且终其一生,随着国家的沉沦,这种苦痛不仅无法解脱,还会持续加剧。

我们读晚清史,心里都会憋屈难受。陆游就是在类似晚清的年代里,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有大局观的人,他倒是想豁达,问题是豁达得起来吗?不心塞至死,就算豁达了。

真的,陆游活到了84岁,超过世界最长寿国家日本目前的人均寿命。这简直是世界第九大奇迹。

他一生熬死了多少仇人,就是等不来国家的崛起。人家都说他,长命而短运。倒霉透顶。

你看他死前给儿子的诗: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都会背吧?这就是上教科书的作用啊,哪天万一真被删了,我们的孩子就无法感受800年前这位老人家的悲哀与情怀,无法构建共同的历史记忆了。

他的诗你肯定背过,他的苦逼你未必能理解

▲入选教科书的另一首陆游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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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的苦逼是没得选,有些人则是出于信念。陆游属于后者。

他明明可以选择更舒服的活法,但他不愿,更不屑。

南宋的官场,没有左派和右派,但有主战派和主和派。主战的声音大,但多数时候,主和的权势高。哪怕心里有过一丝政治投机的念头,陆游的选择或许就会不一样,仕途肯定就会完全改变。

比如,秦桧权势最炽热的时候,跟随他高喊几句“和平万岁”的口号,得到官职与升迁的机会就会大得多。陆游有一个老同事,就因为弹劾过二十多位主战派,连连升官,做到了谏议大夫。

这无疑也是一种活法,却是陆游最不屑的活法。

秦桧当年在关键时刻排挤、打击陆游,不仅仅是要为孙子秦埙争个头名状元,主要原因是在于陆游喜欢发表“恢复中原”的意见。明知与权相的政见相左,仍然高声表达出来,这又不是在美国,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呢?

陆游就是这样真实的一个人,即便他再渴望做官获得重用,实践他的匡时救国理念,他也不能背叛或出卖他的根本立场。

日常生活中,陆游的人缘很不错。这得益于他为人的宽厚。秦桧倒台后,秦家后人的日子并不好过,包括夺了陆游状元头衔的秦埙,生活一度也很潦倒。陆游有次路过南京,专门去看望秦埙,并不记恨当年仇。

但他始终有一条底线,不拿原则换权位。用现在的话说,油腻的事,不干。

宋孝宗曾问,当今诗人中,有李白这样的大咖吗?左丞相周必大说,有啊有啊,他叫陆游。

皇帝由此格外欣赏陆游的诗文,曾当面夸奖他,说爱卿笔力甚劲,非他人所及。

哪怕心里有过一丝向现实妥协的念头,陆游就会立马领会皇帝的意思——圣上虽然不喜欢北伐,但他喜欢我的才华呀。

如果你是陆游,你会怎么选择?

最爱君想了想,我要是陆游,我就是专门开个公号,只给皇帝一个人写诗,小日子也可以过得很滋润啊。我不作恶,不趁势附和皇帝,不攻击异见分子,不就行了吗?

人家陆游是怎么选择的?他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很诚实——皇帝欣赏我的诗文,我不稀罕,他要采纳我的救国主张,我才稀罕呢。

苦难与黑暗,给了他一颗强大的内心。

他的诗你肯定背过,他的苦逼你未必能理解

▲宋孝宗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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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么自甘苦逼的一个人,却总有人说他在装逼。

最爱君不是说我那个朋友。如果是他一个人这么想,大家在饭局上拿来闲聊,过去也就过去了,谁也不会拿到公开场合批判。

问题是,从陆游在世的时候起,直至今天,在对他的评价上,一直存在两个对立的维度。

一个当然是说他是爱国诗人。钱钟书有段话说得很好,虽然他可能是在反讽陆游,但不妨用在这里:

他不但写爱国、忧国的情绪,并且声明救国、卫国的胆量和决心……爱国情绪饱和在陆游的整个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一幅画马,碰见几朵鲜花,听了一声雁唳,喝几杯酒,写几行草书,都会惹起报国仇、雪国耻的心事,血液沸腾起来,而且这股热潮冲出了他的白天清醒生活的边界,还泛滥到他的梦境里去。

另一个是说他成天在诗里吹牛逼,打嘴炮,空谈爱国,只是为了博个好名声,堪称爱国贼。

最爱君随手举几个例子——

与陆游同时的宰相汤思退,政治主张跟他的名字一样,天天想着对金国让步议和。他曾经上奏说:“群臣皆以利害不切于己、大言误国以邀美名,宗社之重,岂同戏剧?”这是在骂陆游这样的主战派。

清代史学大师赵翼讥笑陆游“十诗九灭虏,一代书生豪”,意思是陆游只能天天在诗里意淫吊打侵略者。他作过一个假设,说开禧北伐那年,陆游要是年轻十岁,肯定会上战场,然后成为“带汁诸葛亮”。

“带汁诸葛亮”讽刺那些才干自比诸葛亮,但一上战场就落泪而逃的嘴炮。赵翼认为,陆游就是这样的人。

钱钟书对赵翼的看法照单全收,说陆游整天激情澎湃,鼓吹爱国,不过是在打官腔。还说陆游爱国诗中“功名之念,胜于君国之思”,意思是爱名胜过爱国。

这样的声音当下尤其盛行,流毒之下,就连我那教书育人的朋友,也会这么看陆游。

他的诗你肯定背过,他的苦逼你未必能理解

▲秦桧夫妇跪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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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嘲笑陆游的理由很简单。用一句流行的怼人的话就能概括:You can you up,no can no BB.(你行你上啊,不行别逼逼。)

好像你灭不了美国,就连爱国的权利都没有了。

好像除了打过仗的军人,其他人的爱国都是虚伪的。

最爱君不知道陆游再世,会怎么跟这些人互怼。或许以他的性格,他根本就懒得搭理他们,有这个时间不如再写两首爱国诗呢。

那我借用一句名言先帮陆游同志喷回去吧:我评论个电冰箱,自己还得会制冷啊?

宋金对立的形势下,发动北伐确实需要衡量很多现实问题:该不该打?为什么打?为什么不能打?为什么打不过?

韩侂胄开禧北伐失败,结果搭上了性命,连类别都成了“奸臣”。似乎就是主和派对主战派的教训,让你们天天喊爱国,就这下场。

陆游的悲剧更深一层,他并不想做个嘴炮党,但朝廷不给他机会上战场,逼得他只好做嘴炮党。

他的意义,就是以他的悲剧告诉时代,告诉历史——面对强敌压境,举国噤若寒蝉,举国歌舞升平,没有忧患意识,没有阳刚之气,这个国家大概没什么希望吧。

需要有人站出来,喊出来。批评也好,打鸡血也好,才能保证年轻人有血性,不在所谓盛世中沦为软蛋。

在经济文化繁盛的幻影里,在暖风熏得游人醉的晚上,没有陆游这样的人,不合时宜地一再提醒当权者,不加强国防,不消灭腐败,不磨砺斗志,估计南宋撑不了那么久,四五十年内就亡了。

他的诗你肯定背过,他的苦逼你未必能理解

▲失意的陆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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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民族主义情绪高涨的年代,喊打喊杀是容易的,也是有利可图的。君不见,多少人把爱国变成了一门生意。

但在求饶议和成主流的年代,你上街喊打喊杀试试看,不被打被杀算你走狗屎运。陆游那样的人,在他生活的年代,不仅不吃香,还有很大的风险。随时有被不愿醒来的人抓去一顿饱揍的危险。他又不傻,凭什么要这么干?

以他的文笔和诗才,写一写做鬼也风流的诗句,歌颂领导人体恤民情,混个作协主席,铁定不成问题。他又不傻,凭什么不这么干?

人与人最大的差别从来不是金钱或地位,而是思想境界。

思想境界低的人,总是认为别人的境界跟他一样低。想来想去,都想不出陆游握有一首好牌,却打得那么苦逼的原因。最后,就连好名都成了罪状。

陆游好名,这是肯定的。他跟屈原、文天祥这些人一样,都有“青史意识”,就是愿意用一生砥砺名节,百折不挠,以求在历史上留个好名声。所以他最苦闷的两件事,一件就是南宋没有战斗意识,另一件就是怕后人不懂他的苦心:“此心炯炯空添泪,青史他年未必知。”

问题是,好名难道错了吗?难道像现在一样,推崇好财、好色?天天膜拜首富,意淫女模,越庸俗就越对了?

一个社会还是应该在世俗的成功、庸俗的事物之外,标悬更高的标准,不然这个社会也是无望的。陆游为了青史留名,宁可一生苦逼,难道不是在践行更高的标准吗?

陆游的声音,显然跟南宋朝廷的主体思想是对立的,但他在当时没有遭到封杀,在后世却受到莫名的讥笑,这到底是谁的悲哀?

这不是南宋的悲哀,南宋有这个肚量容纳异见,尽管坚持异见的陆游一辈子失意。

这也不是陆游的悲哀,陆游并不需要去迎合那个时代的主流,尽管坚持边缘意味着要失去更多。

这是讥笑者的悲哀,悲哀到只能靠踩着陆游的肩膀,宣告自己的庸俗,从而挤进哗众取宠的主流。

历朝历代,如果没有这些世俗的讥笑者,历史的车轮照常滚滚前行;但如果没有陆游这样甘受苦逼的牛逼人物传承支撑,中华文明早就灭绝了。

参考文献:

陆游著、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

于北山著:《陆游年谱》,中华书局1961年版

邱鸣皋著:《陆游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李廷华:《悲歌与笑柄——钱钟书先生笔下的两个陆游》,载《唐都学刊》199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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