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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梅花:白石篱笆|天涯·“边地的风物”散文小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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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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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梅花:白石篱笆|天涯·“边地的风物”散文小辑

白石篱笆

文/刘梅花

土塔村是个冬窝子。过了端午节,牧民们赶着牛羊离开村庄,去遥远的夏牧场。村庄空空的,鸡儿狗儿也一起跟着走了。流浪汉仓布在一个落雨的午间到达土塔村。

空村庄可不是仓布想要的。兜里连一个铜板都没有,靠蘑菇和野菜可不能活命。村口密集的牛羊蹄子印儿朝着阿米嘎卓山谷走了,仓布跟着牲口蹄印追随而去。

太阳热得很,仓布又累又渴。他像牧羊犬一样摊着舌头,呵喽气喘爬山越岭。谁都会心怀幻想,可仓布的幻想超越了现实界限——旷野里根本没有人家,也不见土塔村转场的牛羊。

仓布脑海里有这样一个场景:半旧的黑帐篷,门口老牧人劈柴,冒着火焰的牛粪炉子上,咕咚咕咚煮着羊肉。他不敢渴望成为那样的人,然而他希望遇见这样的牧人家。牧场上的人家从来不吝啬一顿饭。

仓布原本就是土塔村的人,他爷爷养着一群肥羊,几匹瘦马,几只牦牛。每年转场时,爷爷把他驮在牦牛背上,跋山涉水到阿米嘎卓夏牧场。爷爷是个有趣的怪老头儿,一辈子有好多传奇故事。土塔村至今还有人讲爷爷在白石头山的奇遇记。

有一天,爷爷进祁连山深处找走丢的羊群。他走过干草道,穿越跑鹿滩,来到白石头山脚下。爷爷坐在一块巨大的白石头上抽烟,突然听见有人气冲冲喊:“你骑在老子脑门上了,滚下来。”

爷爷是个倔脾气老头,抄起铜烟锅,反手把白石头狠狠敲了几下,骂道:“老子哪里坐不得?你一个石头,坐会儿能压死你啊?”话音未落,扑面刮过来一团风,他不知被什么东西踹心窝子给一脚踢下了白石头。爷爷是个老牧人,走遍深山,啥也不怕。他爬起来,脱下一只鞋子,朝着白石头劈面一顿猛打,把白石头的脸都打红了,变成了红石头。

这块石头,大概是白石头山的守门石,被野蛮老头儿一顿打,气得趴在地上哭。爷爷才不管呢,气呼呼地走进白石头山找羊群。漫山遍野全是白石头,不见羊群的影子。

翻过几个山垭口,来到山坳里,乍然遇见一座被石头篱笆围起来的院子。细长条的白石头桩竖起来,石头上缠绕着棘刺青藤,围成白绿相间的一道石头篱笆。院子被石头篱笆围得严严实实,没有门。从石头篱笆缝隙里窥视,院子里有宫殿一样的建筑物:石头台阶、石头窗、石头墙、石头屋顶……

爷爷拿铜烟锅子梆梆敲了几下石头篱笆,竟然攀着青藤爬上去,骑在最高的一个石头桩上,慢吞吞抽烟,观察院子。人不住的地方,神住。

宫殿是白石头垒起来的,倒也不甚高大,反而矮塌塌的。依然没有门,囫囵一座房子。不过,院子里一棵杂草都不曾有,干净得狗舔过一样。南墙下有石头磨、石头驴;墙角有石头草垛、七辆石头草车;屋檐下有石头案子、石头茶壶。石头窗子里,隐约可见一个石头人的侧影,似乎在朝着窗外看。石头篱笆上几只石头鸟在打盹。侧耳细听,院子里寂静无声。

此时一团风扑面吹过来,似乎被谁踹了一脚,老头儿跌下石头篱笆,滚到墙外草窠里,棘刺戳到腿上,钻心疼。爷爷破口大骂:“呸,老子是来找羊的,又不是盗贼,踢老子干啥?”

院子里有个声音说:“你的羊群在河滩里,骑到老子墙头上干啥?谁稀罕你那几只破羊?”

听声音,也是个老头儿,云遮月的嗓子。两个老头儿吵架没意思,指不定谁也吵不赢。仓布爷爷拔掉戳进肉里的棘刺,骂骂咧咧地离开石头院子,朝着山下河滩里寻去。

河滩里白花花的石头,看起来很近,却没有路,七拐八弯不容易走到跟前。走累的爷爷坐在石头上吃烟,一抬头,突然看见自己的羊群果然就在河滩里,甚至连咩咩叫的声音都听得见。大尾巴、花头子、秃角、细脖子、黑蹄子、白鼻梁,全是他的羊,没错。

一群羊就是全部财产,爷爷梆梆磕掉烟锅灰,把烟锅别在腰里,连滚带爬朝着河滩跑。然而无论他怎么跑,都到不了河滩,羊群若隐若现。老头儿急了,脱下鞋子,朝着眼前的白石头挨个儿打,啪啪啪一路打一路走,大声叫骂,唾沫飞溅,骂得一句比一句难听。在叫骂声中,竟然走到了河滩。

然而,河滩里全是白石头,一只羊都看不见。如果他退出河滩,走远一点,风吹草低见牛羊,羊群在蠕动。跑到河滩里,只有一块一块的石头,找不到羊。就算他把河滩里石头的脸打肿,也打不出来半只羊。他觉得自己被反复戏弄,这些石头压根就是逗他玩。

暴躁的爷爷退回山坳,爬上石头篱笆,跳进院子里,抓住石头驴子一顿打——为啥不敢打别的?大概是驴子好欺负。如果去打窗子内的石头人,他也隐隐有些害怕,万一反手被打回来呢。

老牧人力气大,石头驴子被打急了,就咴咴叫了几声。驴叫过之后,天空布满阴云,大雨滂沱而至。老牧人听见一阵慌乱的声音——隐约有庄门吱呀关闭的声音,扫麦子的声音,麦子倒在仓里的簌簌声,干草垛上扑棱棱鸟飞的声音。院子里全是忙碌声,然而啥也看不到。窗子里那个石头人诡异,一会儿看得见,一会儿虚影一晃。

大水哗啦啦冲下白石头山,朝着山下奔腾。老牧人又踢了一脚石头驴,骂道:“真是头倔驴,不过踢你几脚,你倒是下大雨,害得老子回不去家。”

院子里有个声音骂道:“破老头,踢老子的驴干啥?老子要推磨,不和你玩了,滚。”

倔脾气老头儿扯着青藤又爬出院子,骑在石头桩上朝河滩里看。河滩里是羊群,湿漉漉地咩咩叫唤。这次是他自己跳下石头篱笆的,没有被踹心窝子一脚。他跟着水流,蹚水下山,直接到达河滩,一点也没走弯路。他的羊群在大雨里被打回原形,怯生生地挤成一堆,可怜兮兮。

仓布的爷爷赶着羊群,跋山涉水,回到土塔村。羊一只都没少,不过都瘦了些。据说白石头山里有一座白石头城,就是爷爷遇见的那个院子。村子里也有牧人经历过白石头城的捉弄,有人还见过石头人立在石头篱笆上,直愣愣发呆。也有人见过石头狗,被猎人打了一枪,咕噜咕噜滚下山。

大家都笑,仓布家的羊群去了一趟石头城,入了石头阵,差点变成石头羊。据说白石头城的石磨一旦响起吱呀吱呀的声音,夜里就会磨粮食,粮食全是金子。如果仓布的爷爷守着不走,随便背一口袋,都足够花几辈子。

那时仓布还小,他担心爷爷如果再去石头城,会不会变成石头人。然而爷爷才不去呢,他只在乎自己的羊群,没事跑到石头城干啥呢?被反复戏弄,还被踹心窝子,挨几脚。

反正深山里会有各种荒诞的事情,也有怪异的遭遇,所以土塔村的人并不受这种事的困扰,兀自按照节令转场、放牧、过日子。几千座大山,只有一撮人,怕也没用。

仓布根本不想过牧人的日子,他一边长大,一边谋划着走出村庄,去到外面的世界闯荡一番。人的活法和植物一样。有些植物的种子,能蹦出果荚,弹到远处去寻觅梦中的肥沃土地。有些种子就掉在果荚脚下,扎根生长。有像蒲公英那样乘风飘走的,有落在陌生草地里的,也有吹到小溪里的,各自凭运气罢了。

所以,无论是仓布卖掉自家的羊群也好,还是到各个城市里混迹也罢,反正没有人能管住他。爷爷早就去世了,邻居们自然不会多管闲事。

说起仓布的身世,土塔村的人简直笑到腮帮子疼。当年,仓布的爷爷去山外串门,到一个小镇上。有人说家里小儿常常啼哭,需要过继个干爹。于是事先约好,那户人家把小孩抱到路边,扔一下,爷爷接过来,抱回家。等过几天,父母再把孩子接走。

爷爷把仓布抱回家,正赶上转场。那时候野兽特别多,全村人必须一起走,剩下一户可不行。于是,两岁的仓布被爷爷抱到牦牛背上,驮到夏牧场。深秋返回冬窝子,整个冬天大雪封山,土塔村与世隔绝。就这样,被季节耽搁的小孩儿成了仓布家的宝贝。

每到混不下去,身无分文之时,仓布一准会回到土塔村。流浪汉的生活想起来一团糟,然而事到临头,总有办法,也不至于饥寒交迫。仓布虽然野里野气,是个逛鬼,但内心纯净,村庄里谁都喜欢他。

现在,他来得有些迟,全村转场走了。土塔村的夏牧场在阿米嘎卓山谷,特别遥远,得走好几天,沿途全是深山荒野,别指望遇见人家。依着仓布的想法,赶路虽然辛苦,但追上村子里的人就好了——草药熬出来的汁液又苦又涩,然而草药生长在大野里多么自在。苦涩只是草药的一部分,不要熬即可。同样,苦涩也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不要刻意去想即可。

黄昏时分,仓布走进土塔峡谷。他找到岩壁上的一个石洞,生火煮方便面,顺便喝点热茶。火光映照着他,他的影子投在石壁上,瘦削的身子,蓬乱的头发,侧脸像只猴子。洞外,喜鹊和一群叫不出名字的鸟混杂在一起乱叫,格外聒噪。

仓布吃饱喝足,甚至吸了一会儿烟,就躺在薄毯子上,枕着一块石头,看洞外渐渐暗下来的天光。篝火冒着烟,熏走蚊虫、蝙蝠。深山的天空特别高,星星繁密。山谷里的动物不知道来了人类,仍然时不时吼叫。土狼嗷呜嗷呜,压住了猫头鹰和弱小动物的声音,独霸峡谷。仓布就在各种野兽的声音里酣然入眠。

有那么几年,仓布无限憧憬美好未来,觉得自己浑身都是本事,骑马仗剑走天涯。不过这几年越来越惨淡,逐渐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粗鄙的人,卖了马,当了剑,败光爷爷的一份家产。如果他这么想,肯定睡不着。所以这种想法顶多一闪而过,不会停留。

黎明时分,他被密集的鸟叫吵醒。流浪汉习惯睡到中午,然而包里口粮已不多。日出时,仓布大踏步走在山谷里的羊道上。

仓布不大理解自己的行为。他从小就很叛逆,觉得土塔村像个羊圈,圈禁住他浩荡的人生。现在,他慌慌张张奔逃,迫切想回到旧日熟悉的环境中,哪怕羊圈都行。

这条路他最熟悉不过了。有一年,他和爷爷赶着羊群刚进到峡谷,遭到大雨,雨水夹杂着冰雹。路被浓雾锁住,啥也看不见。羊群挤成堆,不敢吱声。爷爷凭借记忆,摸到路边的一个石洞,爷俩哆哆嗦嗦冻了一夜。

就在那天晚上,爷爷说他看见一个红头发女人哈哈哈笑着走过洞前,被爷爷呸了一口。半夜的时候,有个声音说:“快去把炒面口袋背到桫椤树上去。”爷爷骂道:“让你的蛤蟆驴子去驮吧。”那声音消失了。仓布迷迷糊糊,只听见有啄木鸟啄树的声音,笃笃笃,笃笃笃。

爷爷确实是个爱吹牛的老头儿。仓布暗自思忖。走了一天,吃光最后一点口粮,太阳快要落山时,仓布走到布尔智山谷。古时,这是匈奴人的山谷,草木石头都粗粗大大,如同匈奴人的粗犷样子。

不管怎么样,陷入绝境的他发现山谷里有一户人家,小木屋高耸的烟囱冒着青烟。仓布暗自盘算,在小木屋借宿一晚,明早出发。他只是习惯无拘无束的瞎逛游荡,而不擅长赶路,脚踝都走肿了。

小木屋的主人毫无防备时仓布一脚迈进屋子里。他又瘦又高,屋子里的光线一下子暗下来。主人正在给生病的羊灌药,一抬头,看见几步外杵着一个陌生人,头发乱蓬蓬的,身上背着大背包,像一截结着鸟巢的老树桩子。

主人是个粗壮的大汉,一时有些惊讶,丢开手里的羊羔子,瞪眼看他。仓布又累又饿,简单打个招呼:“阿卡,我是土塔村仓布家的,去夏牧场,路过,给口水喝。”

“乔德茂(你好),土塔村的哦,前些天转场了。你落单了?坐下吧,茶有哩,糌粑有哩。”大汉被突然闯进来的陌生人吓一跳,不过看仓布嘴角的白皮,满脸倦色,知道他饿得够呛。

主人虽然是个沉寂缄默的牧人,但不妨碍仓布借住一晚。深山里人家稀疏,过路人少得可怜,不给住简直没道理。仓布大吃大喝一顿,困意席卷而来。他把自己的薄毯铺在屋檐下的长椅上,呼呼大睡。他是个流浪汉,没有给别人帮忙的习惯,无论壮汉有多忙。

牧人给羊灌药、挤奶、割草。他和仓布的爷爷一样,有一种走路悄无声息的本事。这种轻手轻脚走路的方式,是常年放牧锻炼出来的。脚步轻微,可以隐藏自己的行踪,避开野兽的追踪,或者尽量不惊动野兽。

仓布的爷爷即便迎面遇见野兽,也能飞快隐蔽——有时候躲在石头背后,有时候爬上大树,有时候藏在灌木丛里。野兽只看见一道虚影一晃,以为眼花。几千座大山里只有一点点人,人必须揣摩野兽的心思,甚至模拟野兽的生活方式,以保护自己。

无论哪种野兽,都不会在山野里留下明显的踪迹。大兽小兽,留在地面的踪迹都时断时续,又浅又淡,只能算蛛丝马迹。除了老练的猎人,一般牧人不可能跟踪。就算深山有黑熊,有土狼,有雪豹,它们的爪印也极为轻柔,和鸟儿的差不多。牧人掌握这一习性,并且参照模仿。

壮汉牧人无论多忙,发出的声音都极其有限,别说惊动仓布,连惊动蚂蚁都不可能。小木屋涂着黄绿色,如果不是烟囱冒烟,就会隐入草地,一座房子压根没有似的,掩藏在烟尘里。

仓布被气势汹汹的狗叫惊醒。一条大黑狗赶着羊群回来了,狗爪子上沾满花瓣。它一眼就发现屋檐下的陌生人,一顿狂吠。幸好没下爪牙。牧羊犬常年和野兽打交道,智商比普通的狗不知道要高多少呢。它善于伏击,会追踪,出其不意袭击野兽,好斗之极。当然,牧羊犬的能力是逐渐积累下来的,稍微疏忽,会被土狼给吃掉。比起看家狗,它不知道要辛苦多少倍。

一只笨头笨脑的羯羊钻到铁丝护栏网中,羊毛牢牢被缠住,死命叫唤。牧人跑过去把它从铁刺中拽出来。听到狗叫,壮汉牧人从远处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呵斥黑狗。

仓布坐起身,在夜色里默默注视着黑狗。他在城里浪迹的时候,知道自己极其卑微。现在他是在乡野里,面对的不过是一条狗,理当有人类的优越感。然而没有,他觉得自己没有凌驾于狗之上的豪横感。黑狗有一群羊,有家,而仓布没有。

小木屋亮起灯,牧人煮了一锅羊肉面片。仓布坐在炉子前,一口气吃掉大半锅。他的衣服谈不上干净,浅蓝牛仔外套,靴子,外观上不能融入山野。而牧人虽然粗壮,衣裳也脏,但是他有一种接近自然的东西,一旦走出屋子,他就消失在天地之间,不知道去了哪里。

吃饱喝足的仓布继续睡觉,这次睡在牧人的火炕上。他不管牧人出去忙活什么,只希望明早离开时,牧人能给他准备一些口粮。事实上牧人也想到了这一点,准备的干粮还算丰盛。牧人能理解仓布,不鄙视。生活如此苦痛,世事纷乱混杂,既然命运无法掌握,那么流浪也是一种简单的人生。

仓布睡到很晚才起来,大黑狗早就赶着羊群吃草去了。小木屋外,虽然是荒野,但牧草丰茂,空气里飘着花香,美得像世外桃源一般。仓布有些伤感——天地有大美,这些野花牧草让人觉得生命里有一种充盈富足的感觉,好得让人落泪。仓布在潜意识里知道,无论山谷美得多么惊艳,光、色彩和花朵,终究会消逝。大地上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得不到,留不住,人也只能跟着自然流浪。

牧人干活不惜力气,抡起斧子劈开粗大的树根。仓布并不想劈柴,他吃饱喝足,离开小木屋。

“阿卡,等返回冬窝子时,再来道谢。”他挥挥手。

“那倒也不必。呱真卿(再见)。”牧人确实是个沉闷的人。

仓布小时候,如果一天吃不到面食,就抱怨个不停。有时候爷爷收羊回来已经半夜,还要给仓布做葱花面片。可是现在,只要是食物,都能压住肚子里的咕噜声。如果只吃浆果、野菜这些可不行,得有粮食。当他接过牧人沉甸甸的锅盔和一袋炒面,内心的喜悦摁都摁不住。

毫无意外,从中午到下午,他没遇见一个人。山野里有开不完的野花,走不尽的牧草,就是不见牛羊。天麻麻黑的时候,他走到八棵柏树湾。这是一条山沟沟,长满杂木。流浪汉都习惯简陋生活,找个避风处直接睡草地上就行。

这条山沟是黑熊出没的地方。有一年,土塔村的牛羊在八棵柏树湾过夜。半夜里,牲口突然骚动起来,牛羊发出惊恐的叫声,马和牦牛全都逃走了。

土狼怕人,黑熊不怕。大人们护着孩子,往山坡上逃,把羊群丢给黑熊。羊群乱成一团,相互踩踏,咩咩叫唤,惊恐极了。

天亮后,发现羊群被黑熊冲散,散落在草窠和岩石缝隙里,大人们找了好久才收拢。而两匹马驹子因为拴得太牢,马在恐慌中想挣断缰绳,结果累死了。惊恐一晚上,黑熊吃掉了五只羊,羊群骚乱时彼此压死三只。损失不算大。羊群在山里,野兽也在山里,不可能一只都不损耗。

在爷爷的经验里,黑熊不怎么攻击人类,只喜欢吃羊肉。黑熊不是食人兽,连土狼都不是,老虎、雪豹有以猎人为食的毛病。黑熊有个习性,只要在一个地方住下来,这片地方全归它。八棵柏树湾就是黑熊认定的领地。

在领地里,黑熊相当霸道,见牲口扯牲口,见野兽扯野兽,无一幸免。它扯大牲畜,扯人,并不是因为饿,而是因为人畜闯入了它的地盘,挑衅了它的主权。牧人不说咬,说扯,是隐语,怕野兽破译人类的语言。

深山的夜黑极了。疲劳和大山熟悉的气息,让仓布睡死过去。即便来了黑熊,也不会吃他。黑熊不会以为他是个活人。

清晨,是一群红蚂蚁把他叮咬醒来的。就在此时,他觉察到不远处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阳光从杂木繁密的树叶间隙里流泻下来,树影斑驳,落在草地上。斜对面的半截树桩后面,探出一双眼睛,是旱獭。它一边看他,一边发出咕啾咕啾的叫声,声音充满惊慌。

从小就和小动物们厮混,仓布听出来旱獭的警示声。他一骨碌翻身,背起包裹,爬上身后的一棵老榆树,骑上树杈,透过树叶朝远处看。是黑熊,正从山坡上走下来,蓬松的皮毛在阳光下发着光亮。黑熊走得缓慢沉重,漫无目的地溜达。它应该嗅到了人类的味道,眼神朝四下里察看。

人的味道与荒野格格不入。不过,这两天赶路,仓布身上是草叶子、尘土、蚂蚁腿、蜻蜓翅膀、花粉、树叶子这些东西的味道,掩饰住他身上的味道,尤其在头发里,青草的味道相当新鲜,脑门上还顶着一撮苔藓。

仓布的眼神里有桀骜不驯的野性,但仅仅是对人类而已,比起黑熊差远了。心怦怦狂跳,他不敢和黑熊干架,也不想被黑熊啊呜一口吞掉。

黑熊从老树底下走过去,狐疑地左右察看,扭头朝着后面观察,笨重的身体慢吞吞移动。人的气味若隐若现,始终捕捉不到,令它迟疑。过了一会儿,黑熊终于踱着步子,走出杂木林,朝山沟那头走去。它走过一片绿绒蒿草地,对那些繁密的黄色花朵很留恋,时不时停下来看看。独活草的枝子垂下来,拂过它臃肿的脊背,这一幕像一幅油画,有朦胧的美。在别人看来,流浪汉的生活寒碜可怜,然而仓布觉得自己走遍千山万水,生命比谁都丰富自在。

不过,黑熊放着无数条岔路不走,偏偏走仓布的路,让仓布无路可走。黑熊朝着夏牧场的方向溜达,仓布得躲开它。他决定冒险穿过对面的卡哇掌大山,走干草道这条捷径。看着莽莽群山,仓布心里有些怯。

仓布的邻居贡保讲过一件事。

有一年他找牦牛,走到干草道,路两侧都是陡峭的悬崖。山高天窄,阳光被石头、山崖遮蔽,峡谷里光线幽暗。耳边隐约有人喊山:“太阳啊太阳,天上挂。今日落下明日升。可怜人啊,不回还。风啊风啊,空中生。风来风去啊,风还在。可怜人啊,不归宅……”声音极其悲凉哀伤,锥心透骨的瘆人。

贡保一惊,四下里看,有个黑影子在高高的山崖上拂动树枝子,左摇右晃,俯视他,凄凉地喊山。

牧人都宰牛杀羊,身上有杀气。贡保抽出腰刀,咣啷咣啷地在石头上磨了几下,砍下一根树枝子,摇晃着,用土塔村古老的丧调子高声哀嚎:“花呀花呀,地上生。干草道上野花开,花开花谢根犹在,可怜人去不回来。雪呀雪呀,天上降。太阳一出无踪影,大雪化了归山野,可怜人啊不回来。”

丧不过贡保,山崖上的黑影和哀伤的声音消失了,一只鹰飞过去。贡保没有继续找牛,转身返回。这深山峡谷,似人非人的东西也不是没有,以毒攻毒打败即可。

没多久,跑出去的母牦牛竟然拐来一头野公牦牛,连蹦带跳回到夏牧场。后来,贡保家的牛群里就有了一些凶悍的杂牛,脾气极坏,天天跑出去打架,把仓布家的白牦牛牛角撞断好几只。

现在,仓布非得走干草道不可。进入卡哇掌大山,全是松柏树。走一阵,就会遇见一些奇怪的树——有的是两棵独立的树,长到半空,相互缠绕着向上生长;有的是四五棵树,挤在一起,从根部扭结成一股,窜到天空里去。

这种树叫做神结树。据说卡哇掌住着山神,山神有一些小事情要记住,就抓起两棵树拧巴一下。如果记山洪旱灾这些大事,就抓住一大把树,扭结成一股。这些神结树不能砍树枝子,树枝子代表着山神领地内的动物。如果谁砍掉一根树枝子,山神清点,以为少了动物,就会把别处的野兽猛禽抓来凑数。

这些禁忌仓布从小就熟知,再说也没有必要砍树枝子,饿了直接啃锅盔即可,渴了趴在地上喝泉水。哪有时间烧水煮饭。

“神灵不会写作,他们唱歌和舞蹈。”这句话仓布不知道。但是在祁连山深处,山神除了唱歌跳舞,也忙着结绳记数,把一撮一撮的树木拧成一股。

日落的时候,仓布走出卡哇掌阴森的原始森林,蹚过一条河。一抬头,他发现满山都是白石头。糟糕,闯进白石头山里了。仓布惊呆了。他走偏方向,应该是朝着北方走,翻过卡哇掌就到了干草道。现在偏南,恰好是白石头山。

白石头山沉闷空旷,一棵树都没有,简直令人生畏。不过还好,眼前这座山只是白石头山脉尾巴的一个小山头,不算太糟糕。算时间,天黑之前应该能翻过去。歪打正着,这样一来可以节省半天时间,晚上在老鹰嘴休息,明天下午就能抵达夏牧场。流浪汉时间宽裕,但口粮有限。

爷爷没有骗他。一脚踏进白石头山,荒野里全是鬼哭狼嚎的声音,各种各样的石头——云母、石英、粗石、磨石——都闪着光芒。都说是白石头阵,一点也不错,牦牛大的石头摆成各种各样有规律的图案,天知道啥意思。

杂草从石头缝隙里挤出来,漫山遍野的狼毒花,粉白粉白的。仓布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兴奋,反正全身都在颤抖。他不能驾驭这无边无际的蒙昧之地。如果荒野里有什么东西冒出来,也毫不违和。这深山荒野,就不是给人类走的。

深山的黄昏很奇怪,暗也不是很暗,亮也不是很亮,就那么迷糊不清,时间似乎停止了。满山的大石头,很难走,只能在石头缝隙里迂回攀爬。瞎老鼠胆子大,在他脚边抱头鼠窜。蝇子成群结队,黑漆漆一疙瘩,浮在空气里。

一只幼小的猞猁猝不及防撞到仓布的脚下,这家伙立刻装死,躺在石头缝隙里不动弹。不远处另一只跳出来,假装瘸子,又跳又打滚,抓耳挠腮,龇牙咧嘴,企图吸引仓布的注意力。仓布知道它在骗他,倒也不在意,扭身离开骗子猞猁,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城市里有套路,深山也不会少。

爬到半山腰,仓布发现一条细细的痕迹,不像羊道。羊不会到白石山来,草少石头大,不小心会摔死。他蹲在地上仔细看,似乎是人类踩踏出来的。隐约有半截鞋底子的痕迹,脚奇大无比。奇怪,这荒郊野岭,哪来的人?野人是不可能有的,最爱吹嘘的爷爷也从未提起过。

小径曲折,朝着山顶而去。仓布正好顺路,跟着若隐若现的小径往上爬。爬了好久,几乎快到山顶了,面前出现巨大的石头篱笆。全是天然的棒槌石头,比人高,一块挨着一块,圈住一处小小的山坳。小径消失在石头篱笆的缝隙里。石头下杂草丛生,草穗子蓬松凌乱。

仓布沿着石头篱笆走一段路,找到一个缝隙,朝山坳里窥视——院子很小,几铺席子大。不大的山洞,石头堵着洞口。石头磨得光滑,似乎有人常常从石头上爬过去进入洞里。

院子里有一双男人的运动鞋,很破,随便丢在石头篱笆边。还有三叉灶和一口瘪掉的铁锅。紧挨洞口,有一块平石头,大概是桌子。一张躺椅,也破败不堪,可能白天男人躺在上面睡,晚上进洞睡。院子里寂静无声,角落里扔着一些酒瓶子、饮料罐、空罐头瓶、塑料水桶。看样子,是一个不讲究的男人。

天色已经暗下来,如果借宿一晚,也不错,至少野兽不会侵扰,能吃口热饭,喝口热茶。这个想法一闪而过。凭借流浪汉的嗅觉,仓布觉察到一种不祥的气息,整个院子的气场不是隐居者的那种闲逸淡然。这里也不是牧人随便的栖身之处,牧人不会这样乱丢东西。院子里的气氛令人局促不安,像他小时候误入狼窝附近的那种恐惧感。但凡正常的避身之所,气场都是松散的,不会这样紧紧攫住人。

连一秒钟都没有迟疑,仓布相信自己的直觉。他悄悄退出石头篱笆,躲闪到几块大石头后面,蹑手蹑脚离开石头篱笆院子。他身上洗得发白的牛仔服和背包,混入石头阵里,是最好的伪装。

有些人选择隐居,是因为被世事困扰,竭尽所能远离红尘,躲在山洞里,面壁,读书,过那孤独的人生。有些人则不是。看院子里的凌乱程度,神秘人的来历估计不磊落。至少他不想被人发现这栖身之处。

仓布几乎憋着气,悄无声息地爬远。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完全和爷爷那样,走路轻,不发出多余声响。大概一小时后,仓布终于爬到山顶。他在一个大石头缝隙里坐下,掏出锅盔啃,朝着那个石头篱笆的院子里俯视。

果然有人。石洞里透出微弱的灯光,照到院子里。在漆黑的山野里若隐若现。如果他多磨叽一会儿,多半会被石头洞里的居住者发现。好险。如果是隐者,那也无所谓。倘若是个疯子,那就麻烦大了。虽然自己是个流浪汉,但是仓布始终相信,自己的选择都没有违背天意,他有权利自由地活着。

山风呼啸,白石头山里全是怪异恐怖的声音。比起寻常的自然现象,白石头山神秘得多。面对古怪事物,仓布承认自己的无知。尽管仓布不在乎一些奇谈怪论,然而身处其中,还是有某种东西牢牢束缚他,让他内心的狂野不得不收敛。山太大,人过于渺小,山的气势恰恰能击中人内心的脆弱。

仓布嚼几口干粮,吃掉两块巧克力,把剩下的半瓶酒灌进肚子,酒壮人胆,他趁着酒劲儿下山,直奔老鹰嘴。老鹰嘴有护林人的小木屋,他很久之前住过。

那一年爷爷已经病了,还是强撑着转场。那天下大雨,人马困在老鹰嘴,只好就地安营扎寨。夜里,在河边烧起大火,成堆的朽木烧得通红,巨大的火焰在细雨里挣扎。

半夜,来了一只粗毛盗贼。无论是人类还是烈火,都不能抵挡土狼对羊的热望。它摸到羊群里,一口气咬死三只羊。等牧羊犬和人们发现时,它已经叼着一只羊跑了,大概是要给狼崽子吃。

狼比任何动物都凶狠。它袭击羊的时候,惊恐的羊群挤成一团,相互踩踏。体弱的羊要么被挤死,要么被同伴踏死。那天晚上,被踏死压死的五只羊都是仓布家的。爷爷本来病着,损失五只羊,愈加憔悴。

黎明时分,粗毛盗贼又一次光顾羊群。一群狼崽子嗷嗷待哺,要想阻止母狼的打劫很难。爷爷气疯了,抡起木棍一顿狂追,不慎摔倒受伤。天亮后,爷爷不能跟着大家走,留在护林人的小木屋休整几天。

仓布想想,自己确实是个没心没肺的人。那两天他竟然还带着狗在小屋背后的桦树林子里瞎跑、抓鸟雀,全然不在意爷爷的病是否要命。仓布对爷爷的愧疚与日俱增。流浪汉简陋的生活自由洒脱,但时而饥寒,时而死寂,时而又喧嚣,此消彼长,让他越来越想念爷爷。

土塔村属于仓布家的老院子已经年久失修,破败不堪。羊圈也全都坍塌掉了。他厌倦流浪,想回到村庄把老屋修缮加固,可自己又极度缺乏实际的生活技能。他连砌墙都不会,打土坯也不会。仓布是被爷爷宠坏的懒汉。

大概午夜时分,他磕磕绊绊摸索到老鹰嘴。一只石羊的残骸躺在松树下,尚有余温。仓布在山顶啃干粮喝酒的时候,野兽也在吃晚饭。从剩下的骨头看,粗毛盗贼至少有两三只。护林人的小木屋在河边,仓布扭开锁,推门而入。小屋十分暖和,土炕铺着席子和一卷羊毛毡。

天还没亮,沉睡的仓布就被笃笃笃的敲门声惊醒。护林人不会在黎明时分到来,是谁呢?仓布悄悄摸索下炕,朝窗外瞅。看不清,窗外麻擦擦的黑,一片混沌。也许是土狼,也许是猞猁,也许是兔狲。那次爷爷在小木屋养病时,有一种肥肥的土拨鼠,拿爪子笃笃笃地敲门,发出吱吱的叫声。那种小动物很柔软,身体里没有骨头一样,圆滚滚的,非常可爱。

仓布没理睬,胃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塞了两口炒面,继续睡,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小木屋里有一只铁皮炉子和一垛木柴,锅碗瓢盆都齐全。火炉里冒出火焰,烧好一壶热茶,拌了糌粑,仓布坐在炕沿上吃美味的早餐。阳光从窗口透进来,小屋里布满橘色的光。当年爷爷就躺在这个土炕上,慢吞吞地喝茶,吃糌粑。仓布没忍住,鼻尖有几滴眼泪滚下来。

喝茶时,仓布无意间朝窗外瞥了一眼,心里突然一个激灵。对面黝黑的悬崖间,一道瀑布重重摔下来,溅起水花。一群毛茸茸的小动物拖拖拽拽,连滚带爬路过水潭,样子看上去非常慌张。

仓布自小在深山老林生活,对周围轻微的动静非常敏感。嗅觉告诉他,水潭边的灌木丛里藏着人,以至于小动物全窝出逃。他可能被盯梢了。

思来想去,昨晚在山顶扔下的空酒瓶、巧克力纸、烟蒂,这些东西可能被石头篱笆洞里的隐藏者发现了。仓布不善于打架,只想找到自己的邻居们,放牧、晒太阳、吹牛、喝茶。

先知可以预见未来,仓布也能。在深山老林被人盯梢,能有啥好事?这几天赶路,仓布像个野人,脸上结了一层垢痂,头发蓬乱,靴子被日晒雨淋,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只要远远一打眼,就知道他是个流浪汉。流浪汉容易被坏人伤害。仓布琢磨一阵,决定放弃背包,万一有危险,跑起来利索。

背包里有一条毯子、薄薄的睡袋、缸子、水壶、手电等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死沉死沉的。轻装出发,午后就可以抵达夏牧场。仓布换了一双便鞋,背上干粮,走出小木屋。出于本能,他瞥了一眼小屋门前的地面。潮湿的地上,留下的踪迹被树枝子抹去了。石头边有半截模糊的鞋印,奇大无比。

有人来过,仓布心里倏然一惊。四下里看,老鹰嘴美得难以言喻,河水潺潺,树木笼罩着一层薄雾,瀑布从野花中流泻而下。神秘之美是深山的本质,然而仓布不敢留恋,他甩开大长腿,疾步朝着小木屋背后的山坡上走去。翻山越岭是他的童子功,一般人追踪有些吃力。

一切似曾相识,似乎仓布没有离开,在此常住一样。山林里的石头、像牛头一样大的蘑菇、鸟啼,让仓布倍感温暖。在这个小木屋,在这个林子,爷爷度过了最后的时光。邻居们在夏牧场安置好帐篷、牛羊,用一匹枣红马把爷爷驮到了土塔村。爷爷回到家后神志不清好几天,就去世了。

人类的欲壑很难填满,欲望过多,所以痛苦徒增。这么多年,仓布觉得自己追求一种自在、简单、真实、看透世事的健康生活。然而他走进这个桦树林子时,瞬间崩溃。他呜呜大声哭着,跌跌撞撞走出林子,忘记了背后有人跟随。他甚至觉得黎明时分笃笃笃敲门的是爷爷。他在外面流浪得太久了,爷爷不知道他混成什么样儿。

“别担心啊,爷爷,老天后面给我的安排比你想象的还要好。”仓布呜咽着,抓起一把土摁在头顶上。

爬上老鹰嘴山顶,是正午时分。仓布骑在一棵大树的桠杈上吃午饭。锅盔剩下最后一牙,炒面还够几顿。他朝着身后的桦树林瞥了一眼,远处低矮的树枝子晃了几下。他确定有人跟踪。也许这家伙很快就会撵上来,把仓布给打趴下。盗贼和疯子都是偏执狂,不可掉以轻心。

仓布开始用土塔村古老的调子,嗷呜嗷呜学狼叫。整个山野里的土狼都熟悉这种呼唤。这些年土狼多,大白天的就围着羊群转悠,但是它们不伤害牧人。如果是陌生人,那可不一定。

一匹饥肠辘辘的土狼从不远处走过来,也跟着嗷呜几声。仓布留意远处的灌木丛,树枝子簌簌,一阵抖动,隐蔽其中的人似乎穿着黑衣服,慢慢朝后退去。这种颜色适合夜色,白天容易暴露。仓布从兜里掏出石子,朝灌木丛方向使劲儿扔。土狼注意到动静,不紧不慢朝着黑影那边走过去。

仓布溜下树,用最快的速度狂奔下山。对面就是阿米嘎卓大雪山,土塔村的夏牧场。他只要爬上山顶,就能看见山坳里的黑帐篷。他已经到家门口了。

河滩里,一群牦牛在饮水,仓布一眼就认出是贡保家的牛群。别人家没有那些又丑又笨的杂种牛,也不会野里野气跑这么远瞎逛。他蹲在河边猛吸了几口水,下意识回头看——老鹰嘴山顶上,黑衣人正在往下走,看上去高大结实,手里掂着铁棍或者是刀,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发光。黑衣人是个凶悍的家伙,竟然能把土狼干掉。

一时间,仓布吓得魂飞魄散。如果直接爬上对面的山,是捷径。但是仓布腿子发软,浑身颤抖,说不定会被追上。倘若顺着山脚往下跑,迂回一圈,也能跑到夏牧场山谷口。山下这条路相对平坦,适合逃命。

生死攸关,仓布对着牛群拼命打口哨,试一下运气。果然,一头尕犁耙矮牛竟然哒哒哒跑过来。尕犁耙牛是黄犏牛和黑牦牛杂交的后代,个矮,胆小,老实巴交,遇见危险拼命跑。这是贡保的坐骑,能听懂回家的口哨。

跳上牛背,浑身发抖的仓布双脚猛踢牛肚子,尕犁耙牛朝着家的方向狂奔。去年夏天,仓布天天骑着这头尕犁耙牛闲逛,牛记得他。无论如何,黑衣人追不上。如果他想骑牦牛,门儿都没有。牦牛天生野性,习惯横冲直撞,牧人也不能驾驭。

尕犁耙牛跑起来蛮快,顺着河滩一路狂奔,仓布耳边风呼呼响着,悬着的心慢慢落到胸腔里。真是老天帮忙,让他躲过一劫。奔逃好一阵,仓布回头看,身后的河滩里空空的,果然没有追上来。两条腿的终归跑不过四条腿的。

大概两个小时后,尕犁耙牛驮着落荒而逃的仓布,狂奔到夏牧场山谷口。远远瞧过去,山坳里七座黑帐篷,三座矮塌塌的石头屋子,静静地泊在下午柔和的日光里。成群的牛羊撒在山谷里,时隐时现。

仓布在牛背上嗷嗷吼叫,涌入肺里的空气甘甜清澈。他激动得颤动,恨不能打滚撒泼——其实流浪汉比谁都需要家的归属感,因为太孤独了。尕犁耙牛身材很好,绝不会因为牧草肥美而吃得肥头大耳。它不臃肿,跑起来敏捷轻快,一边跑一边还哞哞助威。仓布颤抖的身体让它感知到危险,所以尽力宽慰他。

黑帐篷前躺着聊天的、坐着喝茶的、打酥油的、晒羊毛的——人们同时听到了嗷嗷声,齐齐转过脸朝着山谷口看过来。一牛一人闯入大家的视线,一点点拉近。是谁在这个时候冲进山谷呢?

“哈哈哈,是仓布这家伙,浪子回来啦。”贡保认出自家的尕犁耙牛,从蓬乱的头发推断出骑牛的是仓布。帐篷前响起爽朗亲切的大笑声,仓布已经听见了。奔逃让他的神经紧张到了极点,现在,邻居们就在眼前,他浑身刷的一下松弛下来。

他从渺无人烟的荒山野岭回归到村庄里,经历了杂乱的白石头山、灌木丛、原始森林、溪流、岩石,一路险象环生,又被神秘人吓得逃命,多么艰难啊。他没忍住,委屈的眼泪几乎冲决而出。人确实不能做自己力所不及的事情。

邻居们嗷嗷喊叫着回应,欢迎他回家。在仓布身上,活力与颓废难以界定。虽然他们觉得人不能在想象中安置自己,只能在牧场里安置好所有的生活,然而对浪子仓布的爱是持久的。无论他怎么落魄地归来,对于牧人们来说,仓布还是那个顽皮又叛逆的小孩,这次他又从冬窝子回到了夏牧场。

刘梅花,作家,现居甘肃天祝。主要著作有《芣苡在野》《草庐听雪》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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