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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与火之歌》小说--第51章至第55章

第五十一章 珊莎

《冰与火之歌》小说--第51章至第55章

事发后第三天,他们才带珊莎去见王后。

她选了一条式样简单的深灰色羊毛裙,剪裁虽然朴素,袖口和领子却绣得精细。没有仆人帮忙,她只得自己系上银色衣带,顿时觉得手指笨拙而不灵活。珍妮·普尔虽和她软禁在一起,却一点忙也帮不上。她哭肿了脸,一直为了她父亲哭哭啼啼。

“我相信你父亲一定没事,”总算扣好衣服后,珊莎告诉她,“我会请王后让你见见他。”她本以为如此好心的提议定可提起珍妮的精神,想不到她却用红肿的眼睛怔怔地看她,然后哭得更厉害。真是个长不大的小孩。

事发当天,珊莎也哭过。纵然有梅葛楼重重厚墙所保护,且房门紧闭放下门闩,但屠杀开始时却依旧骇人。她从小听着广场上的金铁交击声长大,几乎天天都会见识刀剑,可一旦知道外面是来真的,一切又都不一样了。它们变得那么陌生,闻所未闻的声音不断传来:吃痛闷哼声、愤怒咒骂声、呼喊求救声,以及负伤垂死之人的呻吟。歌谣里的骑士从来不会惨叫,从来不会跪地求饶。

所以她哭了,隔着门请求他们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呼唤父亲,呼唤茉丹修女,呼唤国王,呼唤她的白马王子。可惜就算门外守卫听见了她的哀求,他们也没有回应。他们只在当天深夜打开门,把浑身淤伤、颤抖不已的珍妮·普尔推进来。“他们把所有人都杀光了。”管家的女儿朝她尖叫。说猎狗拿着战锤破门进入她的房间,首相塔的螺旋梯上全是死尸,染血的阶梯滑溜溜的。珊莎擦干眼泪,努力安慰自己的朋友。她们睡在同一张床上,相互搂抱,宛如姐妹。

第二天情况更糟。珊莎被监禁的房间位于梅葛楼最高塔的顶层。从窗户望去可以看到城门楼的铁闸已经放下,干涸护城河上的吊桥升起,切断了这座城中城与城堡其余部分的联系。兰尼斯特卫兵手执长枪和十字弓逡巡于城墙之上。打斗已经结束,宛如墓地般的死寂笼罩了红堡,只剩下珍妮·普尔无尽的抽噎啜泣。

她们没被饿着——早餐是硬乳酪,刚出炉的面包和牛奶,中午是烤鸡和青蔬,晚餐则是牛肉大麦浓汤——但送饭的人拒绝回答珊莎的问题。当天傍晚,有几位妇人从首相塔带了些她和珍妮的衣物过来,可她们惊慌失措的程度与珍妮不相上下,她刚要开口问话,她们便仿如见了灰疫病般避之唯恐不及。门外的守卫也依旧不让她们离开房间。

“求求你,我要跟王后谈谈,”她对他们说,那天她对每个人都这样说。“她想见我的,我知道。请你们转告她我要见她。如果见不到王后,那麻烦你们去找乔佛里王子。我和他长大以后要结婚的。”

震耳欲聋的钟声于那天日落时分响起。钟声沉厚而洪亮,缓慢悠长的余音却教珊莎感到莫名的恐惧。钟声响而未绝,一会儿之后她们听见维桑尼亚丘陵上贝勒大圣堂里的钟也跟着回应。声音宛如阵雷,轰隆响彻全城,预示着即将来临的狂风暴雨。

“发生了什么事?”珍妮捂着耳朵问,“他们为什么敲钟?”

“国王驾崩了。”珊莎说不上自己如何知道,但她就是知道。缓慢而无止尽的钟声充斥房间,哀伤有如挽歌。难道有敌人攻进城里,杀害了劳勃国王?难道这就是她们所听见的打斗?

她满脑疑惑地睡去,睡得很不安稳,提心吊胆。她英俊的乔佛里如今是国王了吗?还是他们连他也一起杀了?她为他担心,也为父亲害怕。如果他们告诉她外面究竟怎么回事就好了……

那天晚上,珊莎梦见乔佛里坐在王位上,她自己则穿着一袭金衣靠在他身旁,头顶冠冕,她所认识的每个人都来到她面前屈膝致意。

翌日清晨,亦即第三天早上,御林铁卫的柏洛斯·布劳恩爵士前来护送她去觐见王后。

柏洛斯爵士是个胸膛宽厚,有一双向外弯曲的短腿的丑陋男子。他生了个扁鼻,两颊松弛,一头发质糟糕的灰发。这天他穿了白天鹅绒外衣,雪白披风用一个狮子别针系着。狮子镀上一层软金箔,有小小的红宝石镶成的眼睛。“柏洛斯爵士,您今早真是容光焕发,格外迷人哪。”珊莎告诉他。官家小姐无时无刻不能忘记礼貌,而且她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有个官家小姐的样子。

“小姐,您也是哪。”柏洛斯爵士语气平板地说,“王后陛下正在等你。请随我来。”

门外有红袍狮盔的兰尼斯特卫兵站岗,珊莎经过时,还特别友好地朝他们微笑早安。这是她自两天前被亚历斯·奥克赫特爵士带来这里后首次踏出房门。“好孩子,这是为你的安全着想,”瑟曦王后告诉她,“如果乔佛里亲爱的女孩出了意外,他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珊莎本以为柏洛斯爵士会护送她到王家居室,没想到他却领她走出了梅葛楼。吊桥已再度放下。几名工人正把同伴用绳子垂到干涸的护城河床。珊莎探头一看,只见下方巨大的尖刺上钉了一具尸首。她连忙移开视线,不敢发问,不敢再看,不敢想象那是某位她所认识的人。

他们在议事厅里找到瑟曦王后,她正坐在长桌的首位,桌上堆满纸张、蜡烛和一叠叠的蜡泥。珊莎不曾见过陈设如此华丽的房间,不由得睁大眼睛看着雕花木屏风,以及蹲坐大门两侧的人面狮身兽雕像。

“王后陛下,”当另一名御林铁卫,生了张死人脸的曼登爵士领他们走进去时,柏洛斯爵士开口说,“我把这女孩带来了。”

珊莎原本期盼乔佛里会和王后在一起,可惜她的白马王子没来,反倒是三位重臣在场。派提尔·贝里席伯爵坐在王后左手,派席尔国师在桌子另一边,浑身花香的瓦里斯伯爵则在他们周围晃来晃去。她突然恐惧地发现他们都身着黑衣,那是丧服的颜色啊……

王后穿了一件高领的黑丝礼服,上身缝缀了上百颗暗红宝石,从脖颈直覆到胸部。宝石被琢磨成泪滴的形状,一眼望去,王后仿佛正在泣血。瑟曦见到她,脸上露出珊莎所见过最甜美、却也最哀伤的微笑。“珊莎,我的好孩子。”她说,“我知道你一直想见我,很抱歉我到现在才找你来。只怪最近诸事纷乱,我实在抽不出时间。我想我的手下没让你受委屈罢?”

“陛下,每个人都对我们既照顾又友好,非常感谢您的关心,”珊莎彬彬有礼地说,“只不过,嗯,没有人愿意跟我们说话,或者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瑟曦似乎颇感困惑。

“我们把那个管家的女儿送去跟她一起住,”柏洛斯爵士道,“我们实在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王后皱起眉头。“下回记得先问,”她口气锐利地说,“天知道她朝珊莎脑子里鬼扯些什么。”

“珍妮她吓坏了,”珊莎说,“整天哭个不停。我答应帮她问可不可以让她见见她父亲。”

派席尔老国师垂下眼睛。

“她父亲没事吧?”珊莎焦急地说。她知道外面发生过打斗,但总不会有人伤害一个做管家的人吧?维扬·普尔平日可是连剑都不配的。

瑟曦王后依次扫视每位重臣。“我可不希望珊莎受到无谓的惊吓。诸位大人,我们该如何来安顿她这位小朋友呢?”

培提尔伯爵往前靠。“我来给她找个地方吧。”

“不要留在城里。”王后说。

“你当我是笨蛋不成?”

王后没理他。“柏洛斯爵士,劳驾您护送这位小妹妹前往培提尔大人住处,并吩咐他的手下妥善照顾,直到他回去为止。就跟她说小指头会带她去见她父亲,这样该能安抚她的情绪。我希望你在珊莎回去之前将此事办妥。”

“遵命,陛下。”柏洛斯爵士道。他深深一鞠躬,笔直地跃起身,抖着身后的白披风离开。

珊莎被搞糊涂了。“我不懂,”她说,“珍妮的父亲他人在哪里呢?柏洛斯爵士为何不直接带她去见他,反而要培提尔大人带她去呀?”她本已立志要有淑女风范,要像王后那般温柔,像母亲凯特琳夫人那般坚毅,但这会儿她突然又害怕起来,甚至担心自己会掉下眼泪。“您要把她送到哪儿?她是个好女孩,什么也没做错啊。”

“她害你担惊受怕了,”王后温柔地说,“我们可不能让这种事再度发生。别提她了,嗯?我向你保证,贝里席大人会好好照顾珍妮的。”她拍拍旁边的椅子。“坐下吧,珊莎,我有话跟你说。”

珊莎在王后身旁坐下。瑟曦再度露出微笑,然而这次却没能纾解她的不安。瓦里斯绞着他柔软的双手,派席尔国师撑着充满睡意的眼睛,看着眼前的纸张,但她能感觉小指头盯着自己的视线。矮个子看她的眼神,总让珊莎觉得自己仿佛没穿衣服,不禁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亲爱的珊莎,”瑟曦王后边说边伸出一只柔软的手,放在她手腕上。“你真是个漂亮的好孩子。我真希望你知道乔佛里和我有多么爱你。”

“真的吗?”珊莎简直喘不过气来。小指头顿时被抛到脑后。她的白马王子爱她。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

王后微笑道:“我几乎把你当成自己的女儿,我也知道你是真心真意地爱着乔佛里。”她微微摇头。“但关于你父亲大人,恐怕我有些沉重的消息要对你说。孩子,你千万要鼓起勇气。”

她从容的话语却教珊莎打了个冷颤。“什么消息?”

“你父亲叛国,亲爱的。”瓦里斯伯爵道。

派席尔国师抬起苍老的头颅。“我亲耳听见艾德大人向劳勃国王发誓会保护小王子,把他当成自己儿子看待。想不到等国王一死,他就立刻召集重臣,妄图窃取本应属于乔佛里的王位。”

“不,”珊莎脱口而出,“他绝不会做这种事,他绝不会!”

王后拣起一封信。信纸撕得稀烂,沾满干涸的血渍,然而上面被揭开的封蜡毫无疑问是父亲的冰原狼家徽。“珊莎,这是我们在你家侍卫队长身上找到的。收信人是我亡夫的弟弟史坦尼斯,信上邀请他来夺取王位。”

“求求您,王后陛下,这一定是误会,”突如其来的恐慌使她感到头晕目眩。“求求您,找我父亲过来,他会向您解释,他是国王的朋友,绝不会写这种信。”

“劳勃当初也是这么想,”王后道,“他若是地下有知,这件事准会伤透他的心。幸好诸神慈悲,没让他生前见到。”她叹口气。“珊莎,我亲爱的好孩子,你一定也知道这件事让我们有多为难。此事与你无关,这我们都明白,但你毕竟是个叛国者的女儿,你说我怎么敢让你嫁给我儿子呢?”

“可是我爱他啊。”珊莎既困惑又害怕地啜泣道。他们打算如何处置她?他们又对父亲做了些什么?事情不应该变成这样子的。她一定要嫁给乔佛里,他们不是已经订婚了吗?他不是已经许给她了吗?她还梦见过两人成亲的景象呢。因为父亲的所作所为,便要硬生生将他夺走,实在太不公平了。

“孩子,这我难道不清楚吗?”瑟曦慈祥、和蔼又温柔地说,“你若不是爱他,又怎么会来见我,把你父亲送你走的计划倾诉给我听呢?”

“是啊,我好爱他,”珊莎急促地说,“可父亲连让我说声再见都不准。”她向来是听话乖巧的好女儿,但那天早上她偷偷从茉丹修女身边溜开,违背父亲意愿的时候,却觉得自己跟艾莉亚一样坏。她以前从未如此任性而为,若非她深爱着乔佛里,也不会这么做。“他打算送我回临冬城,把我嫁给默默无闻的雇佣骑士,也不管我只想要。我跟他说了,可他就是听不进去。”她的希望只剩下国王,只有国王才能命令父亲让她留在君临,和乔佛里成亲。话虽如此,她却一直很怕这个讲话粗声粗气,成天喝得酩酊大醉的国王,更何况就算当真见到他,他很可能只会派人把她送回父亲身边。所以她去找王后,将心事和盘吐露,瑟曦听完之后,郑重地向她道谢……接着却派亚历斯爵士护送她到梅葛楼的高塔房间,并在门外安排守卫,没过多久,外面便传来打斗声。“求求您,”她把话说完,“您一定要让我嫁给乔佛里,我会当个好妻子的,真的,我保证会当个像您一样的王后。”

瑟曦王后看看其他人。“诸位重臣大人,关于她的请求,您们有何看法?”

“可怜的孩子,”瓦里斯喃喃道,“王后陛下,多么纯洁的一片痴情,若不答应她未免也太残忍了……但话又说回来,她父亲终究难辞其咎,我们还能怎么样呢?”他柔软的双手相互搓揉,做出无助又无奈的手势。

“既然是叛国者的种,只怕背叛之性已在她心中生根发芽。”派席尔国师道,“她眼下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孩子,可十年以后会怎样呢?谁也说不准。”

“不,”珊莎惊恐地说,“我不是,我不会……我绝不会背叛乔佛里,我爱他啊,我发誓我真的爱他。”

“噢,真叫人辛酸哪,”瓦里斯道,“但归根结底,毕竟誓言不及血统可靠啊。”

“她像母亲,不像父亲,”培提尔·贝里席伯爵轻声说,“你们看看她,这头发和眼晴,十足就是当年的凯特。”

王后看着她,显然伤透脑筋,但珊莎发现她那对澄澈的碧绿眸子里闪着慈蔼。“孩子,”她说,“如果我能相信你的确和你父亲不一样,那再没有什么事比你嫁给乔佛里更让我高兴的了。我知道他也是全心全意爱着你。”她叹口气,“怕只怕瓦里斯大人和派席尔国师说得没错。血统决定一切,我还记得你妹妹是怎么放狼咬我儿子的。”

“我跟艾莉亚才不一样,”珊莎冲口便说,“她流着叛国者的血液,我可没有。我很听话,问问茉丹修女就知道了。我只想作乔佛里忠诚的好妻子。”

王后仔细审视她的脸,她能感觉王后眼神的重量。“孩子,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话。”她转头面对其他人。“诸位大人,依我看来,如果她的家人都肯在此动荡之际宣誓效忠王室,那么我们大可不必为她担心。”

派席尔国师捻捻大把的软胡须,若有所思地皱起宽眉。“艾德大人有三个儿子。”

“都是些孩子,”培提尔伯爵耸肩,“我比较担心凯特琳夫人和徒利家族。”

王后双手握住珊莎手掌。“孩子,你可会读书写字?”

珊莎不安地点点头。她不论读书写字都比兄弟要行,但一遇算术就没办法。

“我很高兴。或许你和乔佛里还有希望……”

“您要我怎么做呢?”

“你得写信给你母亲,以及你大哥……他叫什么名字?”

“罗柏。”珊莎说。

“你父亲大人叛国的事,相信不久自会传到他们耳中,所以由你亲自来讲比较妥善。你得告诉他们艾德大人背叛国王的经过。”

珊莎极度渴望乔佛里,但她却不知自己是否有照王后吩咐去做的勇气。“可他没有……我不知……陛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写……”

王后拍拍她的手。“好孩子,我们会告诉你该怎么写。重要的是你必须敦促凯特琳夫人和你哥哥维护国内和平。”

“如果他们不愿听从,情况可对他们不利。”派席尔国师道,“看在你们之间的亲情份上,说什么你都该敦请他们做出明智的抉择。”

“你的母亲大人此刻一定非常为你担心,”王后道,“你该告诉她,你正受我们妥善的照顾,一切平安无事,衣食无虞。并邀请他们在乔佛里登基之日,前来君临宣誓效忠。如果他们照办……哎,那我们就知道你的血液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污染,等你有了月事,成为真正的女人,我们就让你和国王在贝勒大圣堂结婚,让天上诸神和地上百姓作见证。”

……和国王结婚……这几个字让她呼吸急促,但珊莎依旧有些迟疑。“或许……如果我可以先见见父亲大人,和他谈谈……”

“造反的事?”瓦里斯伯爵提示。

“珊莎,你太令我失望了。”王后的眼神转为严峻,有如坚硬磐石。“我们已经告诉过你令尊的罪行,假如你真如自己所说那么忠于王室,为何还要见他?”

“我……我只是想……”珊莎湿了眼眶。“他没事吧?……请您告诉我,他有没有……受伤,还是……还是……”

“艾德大人毫发无伤。”王后说。

“可是……你们要如何处置他?”

“此事只有国王陛下才能决定。”派席尔国师满腹思量地宣布。

国王陛下!珊莎眨眨眼睛忍住泪水。她这才想起,如今乔佛里是国王了。无论他最后作何决定,她相信她的白马王子绝不会伤害父亲。她确信只要自己去找他,求他手下留情,他一定会听的。他怎么可能不听呢?他那么爱她,王后不也这么说?虽然小乔处罚父亲在所难免,群臣也会如此期待,但或许他能把他送回临冬城,或者将他放逐到狭海对岸的自由贸易城邦。只要他安心待个几年,等她和乔佛里成婚,一旦她贵为王后,便可劝说乔佛里赦免父亲的罪行,放他回家。

可是……万一母亲和罗柏做出什么违法犯上的事,比如召集封臣举兵叛乱,或是不肯宣誓效忠,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虽然她心里清楚乔佛里有副高贵的好心肠,可他毕竟身为一国之君,对叛变之事非得严惩不贷,所以她一定要让母亲他们了解,她非这样做不可!

“那……那我就写吧。”珊莎告诉他们。

瑟曦·兰尼斯特露出如旭日般温煦的笑容,靠过来轻吻她的脸颊。“我知道你会的。等我告诉乔佛里你今天有多勇敢,多懂事,他一定会倍感骄傲。”

最后她一共写了四封信。收件人包括母亲凯特琳·史塔克夫人,她临冬城的兄弟们,以及阿姨和爷爷,也就是鹰巢城的莱莎·艾林夫人和奔流城的霍斯特·徒利公爵。待她写完,手指已经酸麻僵硬,沾满墨水。瓦里斯拿来父亲的印章,她在蜡烛上融了白色蜂蜡,小心翼翼地倒在信封口,然后看着太监用史塔克家族的冰原狼印章依次盖上。

曼登·穆尔爵士送她回到梅葛楼的高塔时,珍妮·普尔和她的东西已经没了踪影。再也不用听她哭个不休,她有些感激地想。然而少了珍妮,这里却越发显得清冷,即便她生起一炉火也一样。她拉张椅子靠近炉边,从书架上取了本她最喜欢的书,容许自己暂时躲进佛罗理安和琼琪,希拉小姐与彩虹骑士,以及英勇的伊蒙王子和他兄弟之妻注定悲剧收场的爱情故事里。

直到当晚准备上床的时候,珊莎才想起自己忘问妹妹的事了。

第五十二章 琼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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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奥瑟,”杰瑞米·莱克爵士宣布,“错不了。另外那个是杰佛·佛花。”他用脚把尸体翻过来,死尸脸色惨白,蓝澄澄的双眼睁得老大,瞪着阴霾不开的天空。“他们两个都是班·史塔克手下的人。”

他们是叔叔手下的人,琼恩木然地想。他忆起自己当初哀求与他们同去的模样。诸神保佑,我果真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假如叔叔带的是我,或许就换我躺在这儿了……

杰佛的右臂被白灵齐腕咬断,末端只剩一团血肉模糊。他的右手掌此刻正在伊蒙师傅的塔里,悬浮于醋罐之中。至于他的左掌,虽然还好端端地接在臂膀上,却和他的斗篷一般黑。

“诸神慈悲。”熊老喃喃道。他翻身从犁马背上跳下,把缰绳交给琼恩。这是个异常暖和的清晨,守夜人司令宽阔的额间遍布汗珠,犹如甜瓜表面的露水。他的坐骑十分局促,一边翻着白眼,一边扯着缰绳,想从死人身边退开。琼恩牵它走开几步,努力不让它挣脱奔走。马儿不喜欢此地的感觉,话说回来,琼恩自己也不喜欢。

狗们更是深恶痛绝。带领队伍到这儿的是白灵,整群猎犬根本毫无用处。之前驯兽长贝斯试着拿断手给它们闻,好让它们记住气味,结果狗群整个发狂,又吠又叫,拼死命要逃开。即便到现在,它们也依然时而咆哮时而哀嚎,用力拉扯狗链,齐特为此咒骂不已。

这不过是座森林,狗儿闻到的只是尸臭罢了,琼恩这么告诉自己。他刚见过死人……

就在昨夜,他又作了那个临冬城的梦。梦中他漫游在空荡荡的城堡,四处寻找父亲,最后下楼梯进了墓窖。但这次梦境并未在此结束。在黑暗中他听见石头刮碰的声音,猛一转身,只见墓穴一个个打开来,死去已久的国王纷纷由冰冷黑暗的坟中蹒跚走出。琼恩恍然惊醒,四周一片漆黑,心脏狂跳。连白灵跳上床,用嘴巴摩擦他的脸,也难减轻他心中深深的恐惧。他不敢再睡,便起身爬上长城,不安地漫步,直到东方初绽曙光。那不过是梦而已,如今我是守夜人军团的一分子,不再是容易受惊的小孩儿了。

山姆威尔·塔利蜷缩树下,半躲在马群后。他那张圆胖的脸颜色有如酸败的牛奶。虽然他并未逃进森林上吐下泻,可也没正眼瞧过死尸。“我不敢看。”他可怜兮兮地低语。

“你不能不看。”琼恩对他说,一边压低声音不让别人听见。“伊蒙师傅不是派你来当他的眼睛么?眼睛若是闭上了,那还有什么用呢?”

“话是这样说,可……琼恩,我实在是个胆小鬼。”

琼恩把手放到山姆肩膀。“我们身边有十二个游骑兵,还有成群的猎狗,连白灵都跟来了。山姆,没人伤得了你。去看看罢,第一眼总是最难。”

山姆颤巍巍地点个头,很明显地努力鼓起勇气,然后缓缓转头。他的双眼顿时睁得老大,但琼恩抓住他的手,不让他转开。

“杰瑞米爵士,”熊老没好气地问,“班·史塔克出长城带了六个人,其他人上哪儿去了?”

杰瑞米爵士摇摇头。“我若是知道就好了。”

莫尔蒙对这答案显然大为不满。“两个弟兄几乎在长城的肉眼可见范围内惨遭杀害,你的游骑兵却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到,难道守夜人已经怠惰到这种地步了?我们到底有没有派人扫荡森林?”

“当然是有的,大人,可是——”

“我们还有没有派人骑马巡逻?”

“有的,可是——”

“这家伙身上带着猎号,”莫尔蒙指着奥瑟说,“莫非你要我相信他临死前连一声都没吹?还是你的游骑兵不只眼睛瞎了,连耳朵也聋啦?”

杰瑞米爵士气得毛发竖立,满脸怒容。“大人,没有人吹号角,否则我的游骑兵一定会听见。如今人手不够,根本无法照我的意图仔细巡逻……更何况自从班扬失踪,我们已经缩短了巡逻范围,比以前更靠近长城——这可是大人您亲自下的令。”

熊老咕哝道:“唉,也是。那就算了罢。”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跟我说说他们是怎么死的。”

杰瑞米爵士在杰佛·佛花身旁蹲下,揪着头皮抓起头颅。发束从他指间落下,松脆有如稻草。骑士骂了一声,伸手把脸部翻过。尸体另一侧的脖颈部位有道深深的伤口,好似一张大嘴,其中积满了干涸的血块。头脖之间仅余几条肌腱相连。“他是给斧头砍死的。”

“没错,”老林务官戴文喃喃道,“大人,俺说就是奥瑟平日惯用的那把斧头。”

琼恩只觉早餐在胃里翻涌,但他强自抿紧嘴唇,逼自己朝第二具尸体望去。奥瑟生前是个高大丑陋的人,死后尸体也是又大又丑。但四下却没有斧头的踪影。琼恩还记得奥瑟;他就是那个出发前高唱低俗小调的家伙。看来他唱歌的日子是完了。他的双手和杰佛一样完全漆黑。伤口如疹子般覆盖全身,从下体到胸部再到咽喉无一幸免,上面装饰着一朵朵干裂的的血花。他的眼睛依旧睁开,蓝宝石般的珠子直瞪天空。

杰瑞米爵士站起身。“野人也是有斧头的。”

莫尔蒙语带挑衅地对他说:“那依你之见,这是曼斯·雷德干的好事?在离长城这么近的地方?”

“大人,不然还有谁呢?”

答案连琼恩都说得出。不仅他知道,大家都很清楚,但没有人愿意说出口。异鬼只是故事,用来吓小孩的传说。就算他们真的存在,也是八千年前的事。光是产生这个念头都教他觉得愚蠢:他是个成年人,是守夜人的黑衣弟兄,已非当年与布兰、罗柏和艾莉亚一同坐在老奶妈脚边的小男孩啦。

但莫尔蒙司令哼了一声:“假如班·史塔克在距离黑城堡只有半天骑程的地方遭到野人攻击,他定会回来增调人马,追那些杀人犯到七层地狱,把他们的首级带来给我。”

“除非连他自己也遇害。”杰瑞米爵士坚持。

即使到现在,听到这些话依然令人心痛。过了这么久,期望班·史塔克还活着无异自欺欺人,但琼恩·雪诺别的没有,就是固执。

“大人,班扬离开我们已快半年,”杰瑞米爵士续道,“森林广阔,随处可能遭野人偷袭。我敢打赌,这两个是他队伍最后的幸存者,本准备回来找我们……只可惜在抵达长城之前被敌人追上。你瞧,这些尸体还很新鲜,死亡时间不会超过一天……”

“不对。”山姆威尔·塔利尖声说。

琼恩吓了一跳,他说什么也没料到会听见山姆紧张而高亢的话音。胖男孩向来很怕官员,而杰瑞米爵士又素以坏脾气出名。

“小子,我可没问你意见。”莱克冷冷地说。

“让他说吧,爵士先生。”琼恩冲口而出。

莫尔蒙的视线从山姆飘向琼恩,然后又转向山姆:“如果那孩子有话要说,就让他说吧。小子,靠过来,躲在马后面我们可瞧不见你。”

山姆挤过琼恩和马匹,汗如雨下。“大人,不……不可能只有一天……请看……那个血……”

“嗯?”莫尔蒙不耐烦地皱眉,“血怎么样?”

“他一见血就尿裤子啦。”齐特高喊,游骑兵们哄堂大笑。

山姆抹抹额上的汗珠。“您……您看白灵……琼恩的冰原狼……您看它咬断手的地方,可是……断肢没有流血,您看……”他挥挥手。“家父……蓝……蓝道伯爵,他,他有时候会逼我看他处理猎物……在……之后……”山姆摇头晃脑,下巴动个不休。这会儿他真看了,视线反而离不开尸体。“刚死的猎物……大人,血还会流动。之后……之后才会凝结成块,像是……像是肉冻,浓稠的肉冻,而且……而且……”他似乎要吐了。“这个人……请看,他的手腕很……很脆……又干又脆……像是……”

琼恩立刻明白了山姆的意思。他可以看见死人腕部断裂的血管,活像惨白肌肉里的铁蠕虫,血也冻成黑粉末。但杰瑞米·莱克不以为然。“如果他们真死了一天以上,现在早就臭得要命。可他们一点味道也没有。”

饱经风霜的老林务官戴文最爱夸耀自己嗅觉灵敏,常说连降雪都能闻出来。这会儿他悄悄走到尸体旁边,嗅了一下。“嗯,是不怎么好闻,不过……大人说得没错,的确没有尸臭。”

“他们……他们也没有腐烂,”山姆指给大家看,胖手指颤抖不休。“请看,他们身上没有……没有生蛆,也……也……没有其他的虫子……他们在森林里躺了这么久,却……却没有被动物撕咬或吃掉……若不是白灵……他们……”

“可说毫发无伤。”琼恩轻声道,“而且白灵和其他动物不一样。狗儿和马都不愿靠近他们的尸体。”

游骑兵们彼此交换眼神,每个人都知道此话不假。莫尔蒙皱起眉头,将视线从尸体移到狗群。“齐特,把猎狗带过来。”

齐特连忙照办,一边咒骂,一边拉扯狗链,还伸腿踢了狗一脚。但猎狗们多半呜咽着,打定主意不肯挪动。他试着强拉一只母狗,结果它拼命顽抗,又吼又扭,企图挣脱项圈,最后竟朝他扑去。齐特丢下绳子踉跄后退,狗跳过他跑进森林去了。

“这……这很不对劲啊,”山姆·塔利急切地说,“看看这血……他们衣服上有血迹,而且……而且他们的皮肤如此干硬,可……可地上完全没有血迹……这附近一丁点儿都没有。照说他们……他们……他们……”山姆努力吞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气。“照说他们伤口那么深……那么可怕,鲜血应该溅得到处都是,对不对?”

戴文吸了吸他的木假牙。“弄不好他们不是死在这里。弄不好是被人搬来弃尸,当作警告什么的。”老林务官满腹狐疑地往下瞧。“或许是俺弄不清,可俺记得奥瑟从来就不是蓝眼睛呐。”

杰瑞米爵士似乎大为震惊。“佛花也不是。”他脱口便道,一边转头看着两个死人。

寂静笼罩森林,一时之间大家只听见山姆沉重的呼吸和戴文吸吮假牙的濡湿声。琼恩在白灵身边蹲下。

“烧了他们罢。”有人小声说。是某位游骑兵,但琼恩听不出是谁。“是啊,烧了罢。”又一个声音在催促。

熊老固执地摇摇头。“还不行。我得先请伊蒙师傅看看。咱们把他们带回长城去。”

有些命令下达容易,执行却难。他们用斗篷裹起尸首,然而当哈克和戴文试图将其中一具绑上马时,马儿整个发了狂,它尖叫着后足站立,伸腿狂踢,跑去帮忙的凯特反被咬伤。游骑兵试了其他犁马,同样不听使唤;即便最温驯的马也拼死不愿与尸体有任何接触。最后迫不得已,人们只好砍下树枝,做成粗陋的拖拉架,动身返回时,已经到了下午。

“派人把这片森林搜个彻底,”启程之前,莫尔蒙命令杰瑞米爵士,“方圆十里格内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每一丛矮树和每一寸泥地都必须翻找一遍。把你手下所有的人都派出来,如果人手不够,就跟事务官借调猎人和林务官。假如班和他的手下就在其中,不论死活,你都必须找到。假如森林里有‘其他人’,也一定要报告,你必须负责追踪并逮捕他们,能活捉最好,知道了吗?”

“知道了,大人。”杰瑞米爵士说,“我一定办妥。”

打那之后,莫尔蒙默默地骑马沉思。琼恩紧随在后——身为司令的私人事务官,这是他的位置。天色灰暗,弥漫水气,阴霾不开,正是那种令人急盼降雨的天气。林中无风,空气潮湿而沉重,琼恩的衣服黏紧皮肤。天气很温暖。太温暖了。长城连日以来“泪”如泉涌,有时候琼恩不禁想像它正在萎缩。

老人们管这种天气叫“鬼夏”,传说这意味着夏季的鬼魂终于逃脱束缚,四处飘荡。他们还警告说,在这之后,酷寒便会降临,而长夏之后总是漫长的冬季。这次的夏天已经持续了十年,夏季刚开始时,琼恩还是大人怀抱里的小孩儿。

白灵跟着他们跑了一段,然后消失在树林。身边少了冰原狼,琼恩觉得自己赤裸裸的。他带着怀疑的目光,不安地瞄着每一处阴影。他不由得想起自己还是个小男孩时,临冬城的老奶妈给他们讲过的故事。她的嗓音和缝衣针的“嗟嗟”声犹在耳际。在一片黑暗之中,异鬼骑马到来,这是她最拿手的开头,之后她不断压低声音,他们浑身冰冷,散发着死亡的气息,痛恨钢铁、烈火和阳光,以及所有流淌着温热血液的生命。他们骑着惨白的死马,率领在战争中遇害的亡灵大军一路南下,横扫农村、城市和王国。他们还拿人类婴儿的肉来饲养手下的死灵仆役……

当琼恩终于自一棵扭曲的老橡树枝间瞥见远方高耸的长城时,不禁感到如释重负。这时莫尔蒙突然勒住缰绳,在马鞍上转过头。“塔利,”他喊道,“你过来。”

山姆笨重地爬下马,琼恩看见他脸上的恐惧之色:他想必认为自己有麻烦了。“小子,你胖归胖,人倒是不笨。”熊老粗声说,“刚才干得不错。雪诺,你也是。”

山姆立刻满面通红,急忙想要道谢,舌头却不听使唤。琼恩忍不住笑了。

出森林后,莫尔蒙双脚一蹬,驱使他那匹健壮的小犁马向前疾驰。白灵自林间蹿出来与他们会合。他舔着下巴,口鼻沾满猎物的鲜血。远处,居高临下的长城守卫发现渐近的队伍,接着那低沉浑厚的号角便响彻原野;那是一声长长的巨鸣,颤抖着穿越树林,回荡于冰原之上。

喔喔喔喔喔喔喔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号音渐弱,终归寂静。一声号角代表兄弟归来,琼恩心想,起码我也当了一天的游骑兵兄弟。无论将来如何,没有人能否认。

当他们牵马穿过冰封隧道时,发现波文·马尔锡正站在第一道大门内。总务长满脸通红,显得焦虑不安。“大人,”他一边拉开铁栅门,一边迫不及待地对莫尔蒙说,“有只鸟儿捎信来,请您立刻来一趟。”

“嗯?到底怎么回事?”莫尔蒙不耐烦地问。

奇怪的是,马尔锡竟先瞄了琼恩一眼,然后才作答:“信在伊蒙师傅手中,他在您的书房等您。”

“好罢。琼恩,马就交给你了。告诉杰瑞米爵士把尸体先放进储藏室,等学士来处理。”莫尔蒙咕哝着跨步离去。

琼恩和其他人牵着坐骑回到马厩时,他很不自在地发觉大家都盯着他瞧。艾里沙·索恩爵士正在校场训练新兵,但他也暂停手边工作,瞪着琼恩,嘴上挂着一抹微笑。独臂的唐纳·诺伊站在兵器库门口。“雪诺,愿诸神与你同在。”他喊道。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琼恩心想,非常不好的事。

两具死尸被抬进长城脚下的一间储藏室内,那是个从冰墙里凿出的阴冷房间,专门用来存放肉类和谷物,有时连啤酒也拿来这里。琼恩先喂莫尔蒙的马吃草喝水,梳过毛后,方才去照料自己的坐骑。之后他去找自己那伙朋友,葛兰和陶德正在站岗,但他在大厅里找到派普。“出什么事了?”他问。

派普压低声音。“国王死了。”

琼恩大感震惊。劳勃·拜拉席恩上次来访临冬城,虽然那模样既老又胖,却似乎很健康,也没听人说他得了什么病。“你怎么知道?”

“有个守卫偷听到克莱达斯读信给伊蒙师傅听,”派普靠过来。“琼恩,我很遗憾。他是你老爸的好朋友,对不对?”

“他们情同手足。”琼恩暗忖乔佛里是否会继续让父亲担任御前首相一职。他觉得不大可能。也就是说,艾德公爵即将返回临冬城,还有他的两个妹妹。假如他能得到莫尔蒙大人的允许,说不定还可以去探望他们。能再见到艾莉亚机灵的笑容,并和父亲谈谈,一定会是件很棒的事。到时候我定要问他母亲的事,他下定决心,如今我已长大成人,说什么他都该告诉我了。即便她是个妓女我也不在乎,我一定要知道。

“我听哈克说,那两个死人是你叔叔的部下。”派普道。

“是啊,”琼恩回答,“他带去的那六个人中的两个。他们死了好长一段时间,只是……尸体有些古怪。”

“古怪?”派普一听,兴致就来了。“怎么个古怪法?”

“去问山姆吧,”琼恩不想谈这个。“我该去照顾熊老了。”

他独自走向司令塔,心里有种莫名的焦虑。守门的弟兄们肃穆地看他走近。“熊老在书房里,”其中一人宣布,“他正要找你。”

琼恩点点头。他应该直接从马厩过来的。他快步爬上高塔楼梯,一边告诉自己:司令他要的不过是一杯好酒或炉里的暖火罢了。

一进书房,莫尔蒙的乌鸦便朝他尖叫。“玉米!”鸟儿厉声喊道,“玉米!玉米!玉米!”

“别信他。我刚喂过哪。”熊老咕哝着。他坐在窗边,正读着信。“给我弄杯酒来,你自己也倒上一杯。”

“大人,我也要?”

莫尔蒙将视线自信上抬起,瞪着琼恩。那眼神里充满怜悯,他感觉得出来。“你没听错。”

琼恩格外小心地斟酒,隐约明白自己是在拖延时间。等酒杯倒满,他就别无选择,不得不面对信中之事了。即便如此,酒杯却很快就满了。“孩子,坐下。”莫尔蒙命令他。“喝罢。”

琼恩站住不动。“是我父亲的事,对不对?”

熊老用一根指头弹弹信纸。“是你父亲和国王的事。”他朗声说,“我也不瞒你,信上写的都是坏消息。我本以为自己这么大把年纪,劳勃的岁数只有我的一半,又壮得像头牛似的,说什么也没机会碰上新国王。”他灌了口酒。“据说国王爱打猎。我告诉你,孩子,我们爱什么,到头来就会毁在什么上面。给我记清楚了。我儿子爱死了他的年轻老婆。那个爱慕虚荣的女人,要不是为了她,他也不会把脑筋动到盗猎者头上去。”

琼恩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司令大人,我不懂。我父亲到底怎么了?”

“我不是叫你坐下么?”莫尔蒙咕哝道。“坐下!”乌鸦尖叫。“去你的,把酒喝了。雪诺,这是命令。”

琼恩坐下,啜了一口酒。

“艾德大人目前人在狱中。他被控叛国,信上说他与劳勃的两个弟弟共谋夺取乔佛里的王位。”

“不可能!”琼恩立刻说,“绝不可能!父亲他说什么也不会背叛国王!”

“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莫尔蒙道,“总之轮不到我来讲。当然,更轮不到你说。”

“可这是谎言。”琼恩坚持。他们怎么能把父亲当成叛徒?难道他们都疯了?艾德·史塔克公爵最不可能做的,就是玷污自身名节之事……是吧?

那他怎么还有个私生子?一个小小的声音在琼恩心里低语,这有何荣誉可言?还有你母亲啊,她怎么样了?他连她的名字都不肯讲。

“大人,他会怎么样?他们会杀他吗?”

“孩子,这我就说不准了。我打算写封信去。我年轻时认识几位国王的重臣,像是老派席尔、史坦尼斯大人、巴利斯坦爵士……无论你父亲有没有做这些,他都是个了不得的领主。一定要让他有穿上黑衣加入我们的机会。天知道我们有多需要像艾德大人这么有才干的人。”

过去,被控叛国的人的确有到长城赎罪的先例,这琼恩知道。为什么艾德大人不行呢?父亲大人会来这里?真是个怪异的念头,而且不知怎地令人十分不安。夺走他的临冬城,强迫他穿上黑衣,这是何等的不公不义啊?然而,假如他能因此逃过一劫……

可乔佛里会答应吗?他忆起王太子在临冬城时,是如何在校场上嘲弄罗柏和罗德利克爵士。他倒是没注意琼恩;对他而言,私生子太过微贱,连被他轻蔑都不配。“大人,国王会听您的话吗?”

熊老耸耸肩。“国王还是个孩子……我看他会听母亲的话罢。可惜那侏儒不在他们身边。他是那孩子的舅舅,也亲眼目睹我们亟需援助的迫切。你母亲大人就那样把他抓起来,实在是不妥……”

“史塔克夫人不是我母亲。”琼恩语气锐利地提醒他。提利昂·兰尼斯特待他如友。倘若艾德大人当真遇害,她和王后要负同样的责任。“大人,我的妹妹们呢?艾莉亚和珊莎都跟我父亲在一起,您可知道——”

“派席尔信上没说,但相信她们定会受到妥善照顾。我在回信中会问问她们的情形。”莫尔蒙摇摇头。“什么时候不好,偏偏挑这种时候。王国正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统治者……眼看黑暗和寒夜就要来临,我这身老骨头都感觉得到……”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琼恩一眼。“小子,我希望你别做傻事。”

可他是我父亲啊,琼恩想说,但他知道说给莫尔蒙听也没用。他只觉喉咙干燥,便逼自己又喝了口酒。

“如今你的职责所在是这里。”司令提醒他。“从你穿上黑衣那一刻起,过去的你便已经死去。”他的鸟儿粗声应和,“黑衣。”莫尔蒙不加理会。“不管君临发生了什么,都与我们无关。”老人眼看琼恩不答话,便将酒一饮而尽,然后说,“你可以走了。我今天都用不着你,明天你再来帮我写信罢。”

琼恩恍如梦中,他不记得自己站起,更不记得如何离开书房。等他回过神,自己正一边走下高塔楼梯,一边想:出事的是我父亲和我妹妹,怎么可能与我无关呢?

到了外面,一名守卫看着他说:“小子,坚强点。诸神很残酷的。”

琼恩这才明白,原来他们都知道。“我父亲不是叛徒。”他哑着嗓子说。连这番话也卡在喉咙里,仿佛要噎死他。风势转强,与先前相比,广场上似乎更冷了。鬼夏俨然已近尾声。

接下来的大半个下午,就如一场梦般浮过。琼恩不知道自己去过什么地方,做过什么事,跟什么人讲过话。白灵跟在身边,只有这点他还知道。冰原狼沉默的存在给了他一点稍微的安慰。可妹妹她们连这点安慰都没有,他想。小狼原本可以保护她们,然而淑女已死,娜梅莉亚又行踪成谜,她们都是孤身一人啊。

日落时分,吹起一阵北风。前往大厅吃晚餐时,琼恩听见它袭上长城,越过冰砌高墙的尖利声响。哈布煮了大锅的鹿肉浓汤,里面有大麦、洋葱和胡萝卜。当他特别多舀了一匙放进琼恩盘子里,又给了他面包最香脆的部分时,他立刻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也知道。琼恩环顾大厅,看见一个个赶忙别开的头,一只只礼貌垂下的眼睛。他们通通都知道。

他的朋友们簇拥过来。“我们请修士为你父亲点了根蜡烛。”梅沙告诉他。“他们骗人,我们都知道他们骗人,连葛兰都知道他们说谎。”派普插进来。葛兰点点头,接着山姆握住琼恩的手。“你我现在是兄弟,所以他也是我的父亲。”胖男孩说,“如果你想到鱼梁木树林里去向旧神祷告,我就陪你去。”

鱼梁木树林远在长城之外,但他知道山姆并非说空话。他们真是我的兄弟啊,他心想,就和罗柏、布兰和瑞肯一样……

就在这时,他听见艾里沙·索恩爵士的笑声,锐利、残忍,有如皮鞭抽打。“原来他不但是个野种,还是个卖国贼的野种哩。”他正忙不迭地告诉身边的人。

只一眨眼功夫,琼恩便已跃上长桌,匕首在手。派普想抓住他,但他猛地抽开腿,跳到桌子彼端,踢翻艾里沙爵士手中的碗。肉汤飞溅,洒得附近弟兄一身。索恩向后退开。周围喊声四起,然而琼恩什么也听不见。他擎着匕首朝艾里沙爵士那张脸扑去,对着那双冰冷的玛瑙色眼睛猛砍。可他还来不及冲到对方身边,山姆便挡在两人中间,接着派普像猴子似地跳到他背上紧抓不放,葛兰抓住他的手,陶德则拨开手指,拿走匕首。

后来,过了很久,在他们把他押回寝室之后,莫尔蒙下楼来见他,乌鸦停在肩上。“小子,我不是叫你别做傻事么?”熊老说。“小子!”乌鸦也附和。莫尔蒙厌恶地摇摇头。“我本来对你寄予厚望,结果却是这样。”

他们搜走他的短刀和佩剑,叫他待在房里,不得离开,直到高层官员决定如何处置。他们还派了一个人在门外看守,以确保他遵守命令。他的朋友们也不准前来探视,但熊老总算网开一面,允许白灵跟他待在一起,所以他不至于完全孤独。

“我父亲不是叛徒。”众人离去之后,他对冰原狼说。白灵静静地看着他。琼恩双手抱膝,颓然靠在墙上,盯着窄床边桌子上的蜡烛。烛焰摇曳闪动,影子在他周围晃个不休,房间似乎更显阴暗,也更冰冷。我今晚绝对不睡,琼恩心想。

然而他多半还是打了瞌睡吧。醒来时只觉双腿僵硬,酸麻无比,蜡烛也早已燃尽。白灵后脚站立,前脚扒着房门。琼恩看它突然间变得那么高,吓了一跳。“白灵,怎么了?”他轻声唤道。冰原狼转过头,向下看着他,露出利齿,无声地咆哮。它疯了吗?琼恩暗忖。“白灵,是我啊。”他喃喃低语,试图遮掩声音里的恐惧。可另一方面,他又在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

白灵从门边退开,木门被他刨出深深的爪痕。琼恩看着它,心中的不安节节升高。“外头有人,是吧?”他轻声说。冰原狼四肢贴地向后爬开,脖颈的白毛根根竖立。一定是那个守卫,他心想,他们派一个人留下看守,看来白灵不喜欢他的味道。

琼恩缓缓起身。他完全无法克制地发着抖,心里希望剑还在手中。上前三步,他来到门边,握住门把往里拉,只听铰链一阵嘎吱,差点没吓他跳起来。

守卫软绵绵地横躺在狭窄的过道上,头朝上看他。头朝上看他!腹朝下趴地。他的头被整整扭了一百八十度。

不可能,琼恩对自己说,这是司令大人的居塔,日夜都有人看守,绝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我一定是在作梦,我在作噩梦。

白灵从他身边溜到门外,朝楼上走去,途中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琼恩。就在这时,他听见靴子在石板上的摩擦,以及门闩打开的响动。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从总司令的房间传来的。

这或许是一场噩梦,但他绝非置身梦境。

守卫的剑还在鞘里。琼恩俯身抽出,武器在手,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他步上台阶,白灵无声地当着前锋。楼梯的每个转角都有阴影潜伏。琼恩小心翼翼地前进,一遇可疑暗处,便用剑尖捅刺两下。

突然,他听到莫尔蒙乌鸦的尖叫。“玉米!”鸟儿扯着嗓门喊,“玉米!玉米!玉米!玉米!玉米!玉米!”白灵向前窜去,琼恩也快步登上楼梯。莫尔蒙书房的门大敞。冰原狼冲了进去。琼恩站在门口,手握利剑,以让眼睛适应黑暗。厚重的垂帘盖住窗户,房里黑暗如墨。“是谁?”他叫道。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阴影中的阴影,一个全身漆黑的人形,身披斗篷、戴着兜帽,正朝莫尔蒙卧室的门滑曳过去……但在兜帽下面,那双眼睛却闪着冰冷的蓝芒。

白灵凌空一跃,人狼同时扑倒,却无尖叫,亦无咆哮。他们连翻带滚,撞碎椅子,碰倒堆满纸张的书桌。莫尔蒙的乌鸦在空中振翅飞舞,一边尖叫:“玉米!玉米!玉米!玉米!”在这里面,琼恩觉得自己像伊蒙师傅一样目不视物。于是他背贴墙走到窗边,伸手扯下帘幕。月光涌进书房,他瞥见一双黑手深埋于白毛之中,肿胀的手指正渐渐掐紧冰原狼的咽喉。白灵又踢又扭,四肢在空中抽动,但无法脱身。

琼恩没有时间恐惧。他纵身向前,出声大喊,使尽浑身力气挥剑劈下。钢铁划过衣袖、皮肤和骨头,却不知怎地,声音很不对劲。他包围的气息奇怪而冰冷,差点将他噎住。他看见地上的断臂,黑色的手指正在一泓月光里蠕动。白灵从另外一只手中挣脱,伸着红彤彤的舌头爬到一边。

戴着兜帽的人抬起他那张惨白的圆脸,琼恩毫不迟疑,举剑就砍。利剑将他的鼻子劈成两半,砍出一道深可见骨、贯穿脸颊的裂口,正好在那双有如燃烧的湛蓝星星般的眼睛下方。琼恩认得这张脸。奥瑟,他踉跄后退,诸神保佑,他死了,他死了,我明明看见他死了。

他觉得有东西在扒自己脚踝。低头一看,只见漆黑的手指紧紧钳住他的小腿,那条断臂正往大腿上爬,一边撕扯羊毛和肌肉。琼恩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他大叫一声,连忙用剑尖把脚上的手指撬开,然后把那东西丢掉。断臂在地上蠕动,手指不断开开阖阖。

尸体蹒跚着向他逼近。它一滴血都没流,虽然少了一只手,脸也被几乎劈成两半,但它好像毫无知觉。琼恩把长剑举在面前。“不要过来!”他命令,声音刺耳。“玉米!”乌鸦尖叫,“玉米!玉米!”地上那条断臂正从裂开的衣袖里钻出来,宛如一条生了五个黑头的白蛇。白灵挥爪一攫,张口咬住断臂,立即传来指骨碎裂的声音。琼恩朝尸体的脖子砍下,感觉剑锋深深陷了进去。

奥瑟的尸体冲过来,把他撞倒在地。

琼恩的肩胛骨碰到翻倒的书桌,登时痛得喘不过气。剑在哪里?剑到哪儿去了?他竟然弄丢了那把天杀的剑!琼恩张口欲喊,尸鬼却将黑色的手指塞进他嘴里。他一边噎气,一边想把手推开,但尸体实在太重,鬼手硬是朝他喉咙深处钻,冷得像冰,令他窒息。那张尸脸紧贴他的脸,遮住了整个世界。那对眼睛覆满诡异的冰霜,闪着非人的蓝光。琼恩用指甲扒它冰冷的肌肉,踢它的腿,试着用嘴巴咬,用手捶,试着呼吸……

突然间尸体的重量消失,喉咙上的手指也被扯开。琼恩惟一能做的就只有翻身,拼命呕吐,不断发抖。

原来是白灵再度攻击。他看着冰原狼的利齿咬进尸鬼的内脏,又撕又扯。他就这么意识模糊地看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自己该把剑找到……

……回身看见浑身赤裸,刚从睡梦中惊醒,还很虚弱的莫尔蒙司令,提着一盏油灯站在过道。那条被咬得稀烂,又少了指头的断臂正在地板上猛烈摆动,蠕动着朝他爬去。

琼恩想要大喊,却没了声音。他踉跄地站起来,一脚把断臂踢开,伸手从熊老手中抢过油灯。只见灯焰晃动,险些就要熄灭。“烧啊!”乌鸦哇哇大叫,“烧啊!烧啊!烧啊!”

琼恩在原地忙乱转圈,瞥见先前从窗户扯下的帘幕,便两手握住灯,朝那一团布缦掷去。金属油灯落地,玻璃罩应声碎裂,灯油溅洒出来,窗帘立刻轰地一声,燃起熊熊烈焰。扑面而来的热气比琼恩尝过的任何一个吻都来得甜美。“白灵!”他叫道。

冰原狼从那正挣扎着爬起的尸鬼身上猛地一扭,抽身跳开。黑色的液体自死尸腹部的大裂口缓缓流出,好似一条条黑蛇。琼恩探手到火里抓起一把燃烧的布块,朝尸鬼扔去。烧啊,看着布块盖住尸体,他暗自祈祷,天上诸神,求求你们,求求你们让它烧啊。

第五十三章 布兰

《冰与火之歌》小说--第51章至第55章

在一个北风飕飕的寒冷清晨,卡史塔克家族从卡霍城带着三百骑兵和近两千步兵抵达了临冬城。兵士的枪尖在苍白的目光中眨着眼睛。有个士卒走在队伍前方,敲着一个比他人还大的鼓,“咚,咚,咚”,击打出缓慢而沉厚的行军节奏。

布兰待在外城墙上一座守卫塔里,坐在阿多肩头,正用鲁温学士的青铜望远镜观察渐渐走近的军队。瑞卡德伯爵亲自领军,他的儿子哈利昂、艾德和托伦骑马与之并肩而行,他们头顶飞扬着以漆黑夜色为底、白色日芒为徽的旗帜。老奶妈说他们体内流有史塔克族人的血液,可以追溯到数百年前,然而在布兰看来,这些人实在不像史塔克家后代,他们个个生得人高马大,神情剽悍,脸上长着粗粗的胡子,发长过肩,披风则是用熊、海豹和狼的皮做成。

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批军队。其他领主已先后率兵抵达。布兰满心期盼能和他们一道骑马出城,去看看避冬市镇的屋宇人满为患、挤得水泄不通的模样;看看每天早上市集广场上的摩肩接踵;看看巷道印满车辙马蹄的景况。可罗柏不准他离开城堡。“我们没有多余的人手保护你。”哥哥向他解释。

“我会带夏天一起去啊。”布兰辩解。

“布兰,别跟我孩子气,”罗柏说,“你自己很清楚。前两天波顿大人的手下才在烟柴酒馆杀了赛文伯爵一位部属。我若是让你身处险境,母亲大人不把我皮剥了才怪。”说这话的时候,他用的是“罗柏城主”的语气,布兰知道没有回旋余地。

其实他心里明白,这一定是因为之前狼林里那件事。如今回想起来,他依然会作噩梦。他像个婴儿一般无助,换做小瑞肯,大概也不会比他更无力。说不定他还比不上瑞肯……瑞肯至少能踢他们。为此他深感羞耻。他只比罗柏小几岁;假如哥哥已近成年,那他也相去不远。照说他应该能保卫自己才对。

若是一年前,在事情发生以前,就算必须爬墙,他也会去探访市镇。那些日子里他可以奔跑楼梯,不假他人之力上下小马,还可以挥舞木剑,将托曼王子打倒在地。如今他只有拿鲁温师傅的透镜管观望的份。老学士把所有的旗帜家徽都教给了他:葛洛佛家族红底银色的钢甲拳套旗,莫尔蒙伯爵夫人的大黑熊旗,飞扬于恐怖堡领主卢斯·波顿队伍前方的剥皮人旗,霍伍德家族的驼鹿旗,赛文家族的战斧旗,陶哈家族的参天三哨兵树旗,以及安伯家族那吓人的碎链咆哮巨人旗。

短短时日里,北境诸侯们纷纷带着儿子、骑士和部属前来临冬城聚餐,他把他们的容貌也都记住了。即便城堡大厅,也无法同时容纳所有人,于是罗柏依次分开宴请主要封臣。布兰通常坐在哥哥右边的荣誉高位,可总有些领主眼神怪异地看着他,仿佛在质疑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有何资格坐他们上位,更何况他还是个残废。

“之前到了多少人?”卡史塔克伯爵和他的儿子们骑马穿过外墙城门时,布兰问鲁温学士。

“约莫一万两千人吧。”

“有多少骑士呢?”

“非常少。”老师傅话中有些不耐烦,“要成为骑士,你必须先在圣堂里守夜,接受修士用七种圣油的涂抹,宣读誓言后方能得到祝福。在我们北方,多数人信奉旧神,少有贵族归化七神,所以并不册封骑士……然而这些领主和他们的儿子、部下不论武艺、忠诚还是荣誉感,可一点也不输他人。人的价值并非以爵士这个头衔来衡量,我已经告诉过你几百遍了。”

“可是,”布兰说,“到底有几个骑士嘛?”

鲁温学士叹了口气。“三四百罢……但骑马配枪的普通战士总共约有三千。”

“卡史塔克大人是最后来的,”布兰若有所思地说,“罗柏今晚会宴请他。”

“毫无疑问。”

“还有多久……他们才会出发?”

“他得尽快动身,否则就走不了了。”鲁温师傅道,“避冬市镇里已经人满为患,而这支军队若是再待久一点,会把附近地区的存粮吃得一干二净。更何况国王大道沿途还有荒冢地的骑士,泽地人,曼德勒伯爵和佛林特伯爵等着加入呢。战火已在三河流域蔓延开来,你哥哥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我知道。”布兰说。他把青铜镜管还给老学士,一边注意到鲁温脑顶的头发愈发稀少,以至于粉红的头皮若隐若现。这样从上俯视他感觉有些古怪,自己向来都是抬头仰望他的。话说回来,一旦坐上阿多的肩头,无论是看谁都成了俯视。“我不想看了。阿多,带我回城去。”

“阿多。”阿多说。

鲁温师傅把镜管藏进袖子。“布兰,你哥哥现在没空见你,他得去迎接卡史塔克大人父子一行。”

“我不会打扰罗柏,我要去神木林。”他把手放在阿多的肩上。“阿多。”

塔楼内部的大理石墙上,有一连串凿出的把手,可作攀爬的楼梯。阿多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一边慢慢地爬下去。布兰坐在他背后的柳条篮子里,晃荡不停。篮子是鲁温学士特别制作的,他从妇女捡拾柴火所用的背篮中得到灵感,在此基础上割出两个洞让脚伸出,多加几条皮带以分散布兰的重量,完成了这个作品。这当然比不上骑乘小舞的感觉,但小舞有很多地方没法去,况且比起被阿多像个婴儿似的抱来抱去,这样起码不会让布兰觉得那么丢脸。阿多似乎也挺喜欢这个设计,虽然阿多到底在想些什么谁也说不准。惟一麻烦的是进出门,阿多有时会忘记背上还有个小布兰,这种进门方式可真让他疼痛难忘。

近两周来,由于人马进出频繁,罗柏下令将内外城墙的闸门全都升起,两者之间的吊桥也放下,即使入夜也不例外。布兰从守卫塔出来时,一列长长的重装枪骑兵纵队正穿越护城河,他们是卡史塔克家的部队,正跟随主子进入城堡。这群人头戴黑色的半罩铁盔,身披有着白色日芒图案的黑羊毛披风。阿多快步走在旁边,自顾自地笑,靴子咚咚咚踩着木头吊桥。骑兵神情怪异地看着他们经过,布兰还听见有人粗声大笑,但他拒绝自己心绪被扰乱。“别人会看着你,”当他们头一次把柳条篮绑上阿多后背时,鲁温师傅就警告过他:“他们不但会看,会议论纷纷,有些人还会嘲笑你。”让他们嘲笑去罢,布兰心想。如果他待在卧房,就没有人能嘲笑,但他不愿一辈子都在床上度过。

从闸门下经过时,布兰将两根手指伸进口中,吹起口哨。夏天立刻从广场彼端轻步跑来。刹时,马儿纷纷翻起白眼,惊恐地嘶声呜叫,卡史塔克家的枪骑兵不得不努力维持平衡。有一匹战马尖叫着抬起前蹄,骑在上面的武士高声咒骂,好容易才没摔下去。非经天长日久的习惯,马匹通常一闻到冰原狼的味道就会害怕得发狂,直等夏天走远它们才没事。“去神木林。”布兰提醒阿多。

他想不到临冬城也有人满为患的时候。场子里处处是刀斧碰撞、马车辘辘和猎狗吠叫。兵器库门大敞,布兰瞥见密肯站在锻炉边,不停敲打铁锤,赤裸的胸膛上汗水淋漓。布兰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陌生人,即便是劳勃国王来拜访父亲时也比不上。

阿多低身穿过一道矮门,布兰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要畏缩。他们沿着一条漫长而阴暗的走廊前进,夏天脚步轻快地走在身边,不时抬眼看他,眼睛好似两团熊熊燃烧的液态黄金。布兰好想摸摸它,可他离地太远,手够不到。

这段日子以来,若说临冬城成了一片混乱汪洋,那神木林则是其中的宁静之岛。阿多穿过繁密的橡树、铁树和哨兵树,来到心树下静止无波的水潭边。他停在盘根错节的鱼梁木枝干底,口中哼着歌。布兰伸手抓住头顶的树枝,把自己拉出篮子,也将他那双软弱无力的脚自柳篮的两个洞里拉出来。他在那儿挂了一会儿,晃了几下,任暗红的树叶拂过脸庞,然后阿多接住他,把他放在池边平坦的大石上。“我想独处一下,”他说,“你去洗洗吧,去温泉。”

“阿多!”阿多踩着“咚咚”大步,消失在树丛中。在神木林的另一边,客房窗户的正下方,有一座天然的地底温泉,注满了三个小池。池水日夜热气蒸腾,池边高墙爬满青苔。阿多痛恨冷水,若是叫他用肥皂,更会像只被踩到尾巴的山猫般拼死抵抗,但要换成温泉,即便最滚烫的池子他也不在乎,而且一泡动辄几个小时。每当浑浊的绿水面冒出气泡,他就大声打嗝,好像是在相互应和。

夏天舔舔池水,在布兰身边坐下。他挠挠狼的下巴,接下来的短短时间,小男孩和冰原狼都觉得宁静而安详。布兰向来很喜欢神木林,在意外发生前就很喜欢,而近来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常来这里。即便心树,也不再像以前那么令他害怕。刻在惨白树干上的那对深邃红眼依旧凝视着他,然而他却能从中寻得慰藉。这是诸神在看顾着他,他这么告诉自己;这是古老的诸神,属于史塔克家族、先民和森林之子的神,是父亲所信仰的神。在他们的注视下,他觉得很有安全感,而树林里深沉的寂静更有助于他理清思绪。自坠楼以来,布兰经常陷入沉思:思索,作梦,和诸神对话。

“请不要让罗柏离开,”他轻声祷告,伸手拨弄冰冷的池水,池面激起涟漪。“请让他留下来吧。如果他真的非走不可,就让他平安归来,和父亲母亲以及姐姐们一起回家。还有,请让……请让瑞肯懂事。”

得知罗柏即将率兵出征的那一天,他的小弟弟便像冬天的暴风雪一样发了狂,一会儿嚎啕大哭,一会儿又大发脾气。他不肯吃饭,整晚哭闹尖叫,连给他唱摇篮曲的老奶妈,他也拳头相向,第二天更是跑得没了踪影。罗柏派出城里大半的人手去找他,最后才发现他躲在地下墓窖,还从某个死去国王的雕像手中抓了把生锈铁剑,朝人们又挥又砍,毛毛狗也流着口水从暗处冲出挑衅,活像个绿眼睛的恶魔。那只狼差不多跟瑞肯一样狂乱;它不仅咬伤盖奇的手,还撕掉密肯一块大腿肉。最后是罗柏带着灰风亲自出马,才把他们制服。现在法兰把黑狼锁在狗舍里,瑞肯没了狼,哭得更厉害了。

鲁温师傅建议罗柏留在临冬城,布兰也向他哀求过,不光为了自己,更是为了瑞肯。但哥哥固执地摇摇头:“我并不想走,但我非走不可。”

这并非全然谎话。总得有人去防守颈泽,协助徒利家族对付兰尼斯特,这点布兰可以理解,但不一定非要罗柏出马啊。哥哥大可把指挥权交给哈尔·莫兰或席恩·葛雷乔伊,甚或他手下的封臣。鲁温学士也劝他这么做,可罗柏不肯听。“父亲大人绝不会派别人去送死,自己却像个胆小鬼似的躲在临冬城的墙垒之后。”他这么说,完全是罗柏城主的口气。

对布兰来说,如今的罗柏活像半个陌生人,仿佛真正变成了一方之主,虽然他还不到十六岁。父亲的封臣们注意到他的状况,许多人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来考验他:卢斯·波顿口气莽撞地要求让他领军;罗贝特·葛洛佛虽是说说笑笑,但有着相同的目的;体格粗壮,头发灰白,像男人全身着盔甲的梅姬·莫尔蒙毫不客气地说罗柏的年纪足以当她孙子,没资格对她颐指气使……不过呢,她倒刚巧有个孙女儿可以嫁给他;讲话轻声细语的赛文伯爵直接把女儿给带来了,她的相貌平庸,胖嘟嘟的,年约三十,坐在她父亲左手,自始至终没将视线从餐盘里抬起过;友善的霍伍德伯爵没有女儿,但他带了很多礼物,今天送匹马,明天送一大块鹿肉,隔天又送一个漂亮的银边猎号,而且完全不要回报……除了希求从他祖父手中夺走的一小块地,某个山脊北部的狩猎权,以及在白刃河修筑水坝的权利等等。当然,如果城主大人高兴的话。

罗柏冷静而有礼貌地一一应答,渐渐收服了他们的心,今天若换做父亲,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而当那个人称“大琼恩”,身形和阿多一样高,却足足壮他两倍的安柏伯爵出言不逊,声称假如要他走在霍伍德或赛文家部队后面,他就立刻班师回家时,罗柏说欢迎他这么做。“等收拾兰尼斯特之后,”他向对方保证,一边搔着灰风的耳背。“我们会立刻回师北方,把你从你家城堡里抓出来,当成背誓者吊死。”大琼恩听了破口大骂,将一罐麦酒丢进火里,他吹胡子瞪眼地说罗柏不过是个青涩的毛头小鬼,八成连尿都是草绿色的。哈里斯·莫兰上前劝阻,却被他推倒在地,接着他踢翻桌子,拔出一把布兰所知最大最丑的巨剑。他坐在两边长凳上的儿子、兄弟和部下们也纷纷一跃起身,伸手握住武器。

然而罗柏不过轻轻说了一个字,只听灰风一声怒吼,立时便咬掉安柏伯爵两根手指,把他摔得四脚朝天,剑飞到三尺之外,手上鲜血淋漓。“家父曾经教导我,在宣誓效忠的领主面前拔剑是惟一死罪。”罗柏说,“但我相信您只是想帮我切肉罢了。”布兰看着大琼恩挣扎起身,吸吮那血红一片的断指,五脏六腑绞成一团……出人意料,接着这大个子竟然笑了。“你的肉,”他大吼,“还真他妈的硬!”

不知为什么,从那之后,大琼恩便成了罗柏的左右手和最坚定的拥护者,到处扯开嗓门对人说,别看这位新城主年纪小,他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史塔克传人,你们都他妈的赶紧乖乖下跪,不然瞧他不把你膝盖剁掉。

然而当天夜里,大厅的炉火渐熄之后,哥哥却一脸苍白地来到布兰卧房,浑身发抖。“我以为他会把我给杀了,”罗柏坦承,“你看他推倒哈尔的样子吗?好像当他是瑞肯!诸神在上,真是吓死我了。大琼恩还不是最麻烦的,他只是嗓门最大而已。卢斯大人他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看着我,结果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他恐怖堡里那个房间,听说波顿家族的人把敌人的皮剥下来挂在那儿。”

“那只是老奶妈的故事,”布兰说,一丝怀疑却爬进了他的嗓音。“对吧?”

“我不知道。”哥哥虚弱地摇摇头。“赛文大人打算带他女儿一道南下,说要为他煮饭。可席恩却肯定,某天夜里我一定会发现这女孩躺进我的睡铺。我好希望……我好希望父亲也在……”

布兰、瑞肯和罗柏城主总算在这件事上达成一致:他们都希望父亲还在身边。但艾德公爵毕竟身在千里之外,身陷囹圄,或许成了亡命奔逃的通缉犯,甚至已经死去。真相究竟如何,没有人能确定,每个旅人所说的版本都不一样,而且一个比一个可怕:父亲手下卫士的头被插在枪尖,挂在红堡城墙上腐烂啦;劳勃国王死在父亲手中啦;拜拉席恩家的军队围攻君临啦;艾德公爵和国王的坏弟弟蓝礼一同逃往南方啦;艾莉亚和珊莎都被猎狗所杀啦;母亲杀了小恶魔提利昂,把他的尸体挂在奔流城城墙上啦;或者是泰温·兰尼斯特公爵率兵往鹰巢城进发,沿途烧杀掳掠之类。有个浑身酒味的说书人,甚至宣称雷加·坦格利安已经死而复生,正在龙石岛上号召千古英雄,准备夺回他父王的宝座呢。

所以,后来当渡鸦带着由珊莎手书,盖了父亲印章的信件抵达时,残酷的事实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惊讶。布兰永远忘不了罗柏读着姐姐来信时脸上的表情。“她说父亲和国王的两个弟弟密谋篡位,”他念道,“劳勃国王已死,母亲和我应火速前往红堡向乔佛里宣誓效忠。她说我们必须保证忠贞不贰,等她嫁给乔佛里,她会请求他饶父亲一命。”他用力握拳,把珊莎的信捏得稀烂。“她只字未提艾莉亚的情形,没有,一个字都没有!真是该死!这女孩到底怎么回事?”

布兰的心凉了半截。“她没了小狼。”他虚弱地说,忆起那天父亲手下四名卫士从南方归来,带回淑女的遗骸,还没走过吊桥,夏天、灰风和毛毛狗便开始了凄楚的长嚎。在首堡的阴影下,有座古老的墓园,其中的墓碑上爬满了苍白的地衣,从前的冬境之王便是在此安葬他们忠诚的部属。他们在这里葬了淑女,她的兄弟不安地在坟墓间来回走动。她前往南方,归来却只剩骨骸。

他们的祖父,老瑞卡德公爵,也曾前往南方,去的还有父亲的哥哥布兰登,以及公爵手下两百名精锐武士,结果无人归来。父亲也去了南方,他带着艾莉亚和珊莎,乔里、胡伦、胖汤姆和其他人,后来母亲和罗德利克爵士亦跟着去了,他们至今也都没回来。而今罗柏也要去,况且目的并非前往君临宣誓效忠,而是手握利剑,杀到奔流城去。假如父亲大人真的身在狱中,此举等于是宣判了他的死刑。布兰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罗柏非去不可,请您们务必看顾他,”在远古诸神透过心树红眼睛的注视之下,布兰向他们祈求。“也请您们看顾他的部下,看顾哈尔、昆特他们,以及安柏大人、莫尔蒙夫人和其他诸侯。还有,还有席恩罢。请帮助他们打败兰尼斯特家的军队,救出父亲,把他带回家。”

一阵微风拂过神木林,有如深沉的叹息,红叶沙沙作响,彼此窃窃私语。夏天露出利齿。“小子,你听见他们的回答了吗?”一个声音问。

布兰抬起头,发现欧莎站在水池对面,正好在一棵古老的橡树底下,树叶遮住了她的脸。即使戴着手铐脚镣,这名野人依旧敏捷如猫。夏天绕过池子,朝她嗅了嗅。高个女人不禁一缩。

“夏天,过来。”布兰唤道。冰原狼闻了最后一下,转身跑回。布兰伸手抱住它。“你在这里做什么?”自她在狼林被俘之后,布兰便没再见过她,但他知道她被派去厨房工作。

“他们也是我的神,”欧莎道,“在长城之外,他们是惟一的真神。”她逐渐长长的棕色短发,和着那件朴素的棕色粗布衣,使她看起来比较像个女人。至于她的盔甲和皮革背心,早在被捕时就被拿走了。“盖奇时常会放我来这儿祷告,当我有需要的时候;而我也会让他掀起我的裙子办事,当他有需要的时候。对我来说这没什么,我还挺喜欢他手上的面粉味,更何况他比史帝夫温柔多了。”她有些不自在地鞠了个躬。“我不打扰了,还有些罐子要涮呢。”

“不,留下来。”布兰命令她。“你刚才说能听见神说话,告诉我那是什么意思。”

欧莎端详着他。“你向他们祈求,而他们正在回答。竖起耳朵,仔细倾听,你就会听到。”

布兰竖耳倾听。“不过是风声,”听了一会儿后,他不太确定地说,“还有叶子响动。”

“你以为这风是谁送来的?当然是天上诸神啊。”她在池对面坐下来,身上的锁链一阵轻响。密肯打造了一副脚镣,用沉重的铁链相连,扣住她两边脚踝;她能小步走路,但绝对跑不了,也没办法爬墙或骑马。“小子,他们看到了你,也听到了你说的话。树叶的声音就是他们的回答。”

“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很哀伤。你的城主哥哥要去的地方,他们无法帮他。旧神在南方没有力量,那儿的鱼梁木早在几千年前就被砍伐一空。没有眼睛,他们该如何看顾你哥哥呢?”

布兰没想到这层。于是他害怕起来,若是连天上诸神都无法帮助哥哥,那还有何希望?或许是欧莎听错了。他歪着头,想要亲自再听听看,这回他听出了风中的哀伤,但仅此而已。

沙沙声渐大,混杂着模糊的脚步和低沉的哼歌,浑身赤裸的阿多大步从林子里跑出来,面带微笑。“阿多!”

“他一定是听到了我们的声音,”布兰说,“阿多,你忘记穿衣服啰。”

“阿多!”阿多同意。他从头到脚滴着水,在冷空气里冒烟。他浑身长满褐色体毛,厚厚的活像一层皮,又长又大的命根子垂挂在两脚之间。

欧莎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这可真是个大块头啊,”她道,“我敢说,他体内有巨人的血统。”

“鲁温师傅说世界上已经没有巨人了,他们都死了,和森林之子一样。剩下的只是他们的骨头,埋在地底,农夫犁田的时候常会翻到。”

“你叫鲁温师傅到长城外面去瞧瞧,”欧莎说:“他会看到巨人,不然巨人也会找上他。我老哥就杀死过一个,她身高十尺,这还算是矮的。据说他们可以长到十二尺或十三尺,性情凶猛,浑身体毛,还生着尖牙齿。女巨人和她们的丈夫一样长有胡子,让人难以辨认。女巨人也会找人类男子当情人,巨人的血统就是这样流传出来的。相反,女方则做不到,男巨人体型太大,被他们强暴的女孩子还没怀孕就先被扯裂了。”她对他嘿嘿一笑。“小子,我看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对吧?”

“我知道啦。”布兰坚持。他知道交配是怎么回事:他看过场子上的狗交配,也见过公马骑母马,但谈论这方面的事令他不太舒服。他望向阿多。“阿多,去把你的衣服拿来,”他说:“去把衣服穿上。”

“阿多。”他循原路走回,弯身穿过一根低垂的树枝。

他块头真的好大呀,布兰目送他离去,心里想着。“长城外真的有巨人吗?”他有些迟疑地问欧莎。

“小少爷,不只巨人,还有比巨人更可怕的东西。你哥哥盘问我的时候,我就是这么跟他和你家老学士,以及那成天笑嘻嘻的葛雷乔伊说的。冷风已然吹起,人们若是离开炉火,就一去不返……就算回得来,也已经不是人了。他们变成尸鬼,生了蓝眼睛和冷冰冰的黑手。你以为我和史帝夫、哈莉以及其他那几个蠢蛋为啥逃到南方?曼斯这固执幼稚的老小子,自以为勇敢,想要对付他们,好像白鬼跟游骑兵没两样,可他懂什么?他再怎么自称‘塞外之王’,说穿了还不是只影子塔上飞下来的臭乌鸦?他根本没尝过冬天的滋味。我告诉你,小子,我是在那儿出生的,跟我老妈,我老妈的老妈以及她祖上好几代一样,我们是天生的‘自由民’,冬天什么样子,我们可是记得一清二楚。”欧莎站起身,脚上的铁链喀啦作响。“我试着告诉你那城主老哥,就昨天,我还在场子上见着他。‘史塔克大人,’我叫他,客气得可以,可他正眼都不瞧我一眼,而那满身汗臭的笨牛大琼恩·安柏手一挥就把我推开。既然这样,那就算啦,我就乖乖闭上嘴巴,戴着铁链。不愿倾听的人自然什么也听不到。”

“跟我说吧。我说的话罗柏会听,我知道他会听。”

“真的吗?那好。大人,您就这么跟他说:你走错了方向,应该带兵去北方。北方,不是南方,你听懂了没?”

布兰点点头。“我会告诉他的。”

然而当晚在大厅用餐时,罗柏却不在场。他在书房里用餐,和瑞卡德伯爵、大琼恩以及其他诸侯共商大计,为即将来临的长征做最后策划。于是布兰只好扮演主人的角色,代替他坐在餐桌首席,欢迎卡史塔克伯爵的儿子和部下。阿多背着布兰走进大厅时,他们都已就座。阿多在高位旁蹲下,两名仆人把他从篮子里抱出。布兰觉得整个大厅顿时安静下来,每一双陌生的眼睛都盯着他看。“诸位大人,”哈里斯·莫兰朗声宣布,“临冬城的布兰登·史塔克到。”

“欢迎各位来到我们的火炉边,”布兰生硬地说,“让我们共享佳肴美酒,象征友谊长存。”

卡史塔克伯爵的大儿子哈利昂·卡史塔克鞠了个躬,他的弟弟们也依次行礼,可当他们坐下后,在一片酒杯碰撞声中,他却听见那两个小儿子低声交谈。“……宁愿死也不要这样苟延残喘。”名叫艾德的那个说,而另一个叫托伦的则说那男孩大概不只身体残废,心里也是残废,胆子太小,不敢自杀。

残废,布兰握着餐刀,心中苦涩地想,这就是现在的他?残废的布兰?“我也不想残废啊,”他语气激烈地对坐在右手边的鲁温学士低语,“我想当骑士。”

“有人称我的组织为‘心灵的骑士’,”鲁温回答,“布兰,你一旦用心起来,是个聪明绝顶的孩子。你可曾考虑戴上学士的项链?学海无涯,你想学什么都可以。”

“我想学魔法。”布兰告诉他,“我梦里那只乌鸦向我保证我可以飞。”

鲁温学士叹了口气。“我可以教你历史、医术和药草知识;可以教你如何与乌鸦沟通、如何修筑城堡;可以教你水手是如何借助星辰制定航向;可以教你如何计算历法、观测季节。在旧镇的学城里,他们还可以教你一千种其他功夫。但是,布兰,没有人能教你魔法。”

“森林之子可以,”布兰说,“森林之子一定可以。”这让他想起早先时在神木林里答应欧莎的事,于是他把她所说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鲁温师傅。

老学士很有礼貌地听完。“我认为这个女野人可以教老奶妈说故事。”布兰讲完之后,他静静地说,“你坚持的话,我可以再去跟她谈谈,不过,我认为你最好别拿这些荒唐话去烦你哥哥。他要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没时间理会什么巨人和林子里的死者。布兰,囚禁你父亲的是兰尼斯特,而非森林之子啊。”他轻拍布兰手臂。“孩子,仔细想想我说的话吧。”

两天后,当晨光染红强风吹拂的天边薄云之际,布兰被捆在小舞背上,在城门楼下的广场与哥哥道别。

“如今你就是临冬城主,”罗柏告诉他。哥哥骑着一匹长毛的灰骏马,盾牌悬挂在旁边:木造盾牌,外镶铁片,灰白相间,上面刻画了咆哮的冰原狼头。他身穿漂白的皮革背心,外罩灰色锁子甲,腰际挂着长剑和匕首,肩披绒毛滚边的披风。“你必须暂代我职,如同我暂代父亲的位置一样,直到我们回家。”

“我知道。”布兰可怜兮兮地回答。他从未感觉如此孤单寂寞,又如此害怕。他根本不知道城主该怎么当。

“听从鲁温师傅的意见,并好好照顾瑞肯。告诉他,等战事结束,我就立刻回家。”

瑞肯拒绝下楼,他红着眼睛,倔强地躲在楼上卧房里。“不要!”当布兰问他要不要跟罗柏说再见时,他大声尖叫,“不要说再见!”

“我跟他说过了,”布兰道,“可他说大家都没回来。”

“他不能永远当个小孩子。他是史塔克家族的人,已经快满四岁了。”罗柏叹道,“嗯,母亲就快回来了,我也会把父亲带回来,我向你保证。”

说完,他调转马头,快步跑开。灰风身形矫健地跟了上去,跑在战马旁边。哈里斯·莫兰走在最前,领头穿过城门,高举史塔克家族的灰白旗帜,旌旗在风中飘动。席恩·葛雷乔伊和大琼恩走在罗柏两侧,骑士们则成两列纵队紧随在后,钢铁枪尖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他不安地想起欧莎所说的话,他走错方向了。一时之间,他竟想纵马追上,高声警告,但罗柏很快消失在闸门之外,时机转瞬即逝。

城墙之外响起阵阵欢呼,布兰知道这是步兵和镇民在夹道欢送罗柏,欢送史塔克大人,欢送跨骑骏马的临冬城主,他的披风在风中飘动,灰风奔驰于身畔。他突然想到,他们永远也不会这样为他欢呼,心里不禁隐隐作痛。父兄不在时,他或许能暂任临冬城主,但他依旧是“残废的布兰”,连自己下马都做不到,除非是摔下去。

当远处的欢呼声逐渐平息,终归寂静,广场上的部队都离开之后,临冬城仿佛遭人遗弃,了无生气。布兰环顾周遭留下来的老弱妇孺……还有阿多。高个马僮脸上有种失落和害怕的神情。“阿多?”他哀伤地说。

“阿多。”布兰附和,心里却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第五十四章 丹妮莉丝

《冰与火之歌》小说--第51章至第55章

卓戈卡奥满足之后,便从他们睡觉的草席上站起来,高高地立在她身边。在火盆的红润光线照耀下,他的皮肤沉黑有如青铜,旧时伤疤的线条在他宽阔的胸膛上若隐若现。他的墨黑长发松散开来,如瀑布般垂过肩膀,沿着背部直下腰际。卡奥的嘴巴隐藏于长长的胡须之下,这时有些不悦地抿起双唇。“骑着世界的骏马不需要铁椅子。”

丹妮用手肘撑起身子,抬头望着他。他是如此雄伟高大,她尤其钟爱他的头发。他从未剪过;因为他从未战败。“预言所载,骏马将行至世界尽头。”她说。

“世界的尽头是黑色咸海,”卓戈立刻答道。他把布在温水盆里浸湿,揩掉皮肤上的汗水和油。“没有马可以穿越毒水。”

“自由贸易城邦有几千艘船,”丹妮一如既往地告诉他,“它们就像生了几百只脚的木马,能够乘风展翼,横越海洋。”

卓戈卡奥不想听。“我们不要再谈木马和铁椅子。”他丢下湿布,开始穿衣服。“女人妻子,今天我将到草原上打猎。”他一边穿上彩绘背心,扣上沉重的金银铜章大腰带,一边宣布。

“好的,我的日和星。”丹妮说。卓戈会带他的血盟卫外出寻找“赫拉卡”,就是草原上的大白狮。假如他们得手归来,夫君必是兴高采烈,或许就会听她的话。

他不畏凶猛野兽,或是世上任何一人,但海洋却不同。对多斯拉克人而言,只要马不能喝的水就是不洁的东西,波涛汹涌的灰绿洋面让他们有种迷信的憎厌。她很清楚,卓戈在无数方面都比其他马王勇敢……只有这点他做不到。若她有办法让他上船就好了……

等卡奥和他的血盟卫带着弓箭离开后,丹妮召来女仆。从前她对于她们东摸西碰感到不适,如今身体越发臃肿笨拙,她反而喜欢她们健壮的臂膀和灵巧的双手。她们为她擦洗干净,穿上松滑的纱丝服饰。多莉亚一边帮她梳头,她一边差姬琪去把乔拉·莫尔蒙爵士找来。

骑士立刻前来,他穿着马鬃绑腿,彩绘背心,和多斯拉克人无异。粗黑的体毛覆盖了他厚实的胸膛和健壮的手臂。“公主殿下,请问您有何吩咐?”

“你得和我夫君谈谈,”丹妮说,“卓戈说骑着世界的骏马将统治全世界,但无需横越毒水。他还说等雷戈出生后,要率领卡拉萨往东走,去掠夺玉海沿岸的土地。”

骑士似乎若有所思。“卡奥从未见过七大王国,”他说。“七国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就算他真的想过,大概也以为那只是建在一群小岛上的城邦,周围是风暴不息的海洋,就像罗拉斯或里斯那样,相较之下,富饶的东方想必更吸引人罢。”

“可他一定得朝西走,”丹妮急了起来。“求求你,请帮助我让他了解罢。”其实,她和卓戈一样没见过七大王国,但听了哥哥所说的那些故事,她却觉得自己很熟悉。韦赛里斯承诺过几千几百次有朝一日会带她回家,但他已经死了,所有的诺言自然也都不算数了。

“多斯拉克人行事自有其步调和理由,”骑士回答,“公主,请您耐心等待,不要重蹈你哥哥的覆辙。我们会回家的,我向你保证。”

家?这个字眼令她悲伤。乔拉爵士有熊岛可归,但她的家在哪里?是那几个故事,那几个有如祷词般庄严吟诵的名号,还是回忆中逐渐消逝的红漆大门?……难道维斯·多斯拉克将是她永恒的归宿?当她看着多希卡林的众老妪时,她可是目睹了自己的未来?

乔拉爵士应是察觉到她脸上的哀伤。“卡丽熙,昨晚有大批商队进城,足足有四百匹马,他们从潘托斯经诺佛斯和科霍尔而来,由商队统领拜安·佛提利斯领队。伊利里欧曾答应与我们通信联络,说不定捎了信来,您要不要到城西市集去逛一趟?”

丹妮起身。“好的。”她说,“我很想去。”每当有商队进城,市集便会热闹起来。你永远也不知道这回商人们又带来什么奇珍异宝,况且能听到有人说瓦雷利亚语,总是件很愉快的事情。自由贸易城邦的人都操这种语言。“伊丽,叫人帮我备轿。”

“我去通知您的卡斯部众。”乔拉说着也退下。

如果卓戈卡奥在她身边,丹妮就会骑小银马外出。多斯拉克女性即使怀孕也依旧骑马,只有临盆前夕才是例外,她自然不想在丈夫眼中自承虚弱。不过,既然卡奥已经外出打猎,她便可舒服地躺在靠垫上,坐轿子让人抬着穿越维斯·多斯拉克,还有红丝帷幕为她遮挡骄阳。乔拉爵士策马骑行在她身边,同行的还有四名年轻的卡斯部众与三位女仆。

天气和煦无云,晴空湛蓝。微风吹起,她闻到青草和土地的浓郁芬香。轿子从夺自异邦的神祗雕像下经过,她也随之脱离目光,进入阴影,接着再返回日光。一路上,丹妮随着轿子轻轻摇晃,审视着故去的英雄和被遗忘的国王们的脸庞,不知那些曾受人崇敬,如今信徒的城市早已付之一炬的诸神,是否依旧能应许她的祈祷。

假如我不是真龙血脉,她满心思慕地想,这里就会是我的家。她身为卡丽熙,有一个强壮的男人和一匹迅捷的马,还有服侍她的女仆、保护她的武士,年老之后,还有多希卡林受人敬重的地位等着她……而且,在她的子宫里,那有朝一日将统御世界的儿子正日渐成长,对任何女人来说,都应该心满意足……然而对真龙来说,这样却是不够的。韦赛里斯既死,丹妮莉丝便是独一无二的真龙传人,她是国王与征服者的后裔,她体内的孩子也将继承这样的命运。她不敢忘却。

城西市集占地广大,呈正方形,四周由泥砖小屋、牲畜圈栏,以及石灰粉涂砌的酒厅所环绕。地面突起小丘,宛如无数硕大无朋、潜伏地底的怪兽,脊梁破地而出,张开的黑色大口,直通地下阴凉宽阔的储藏室。方形正中则是一座由摊贩和崎岖过道构成的迷宫,上方用长草织成的天篷遮盖。

他们抵达之时,上百个商人正忙着卸货摆摊,然而与潘托斯和其他自由贸易城邦的市集广场相比,这里依旧显得宁静而冷清。乔拉爵士向她解释,商队从东西两方来到此处,主要目的不在于和多斯拉克人做买卖,而是与其他商人交易。游牧民族让他们自由来去,只要他们遵守圣城中不得动武的戒条,不亵渎圣母山与世界的子宫湖,并按传统赠与多希卡林老妪盐、银子和种子等礼品即可。其实多斯拉克人并不了解买卖这种行为。

丹妮也很喜欢城东市集,那里的事物、声音和气味都充满异国情调。她时常整个早上泡在那里,吃吃树卵、蝗虫馅饼和绿面条,听听吟咒师高亢的嚎叫,张大嘴巴看着来自鸠格斯奈,关在银笼子里的狮首蝎尾兽、巨大无比的灰象、以及黑白斑马。她也喜欢观看形形色色的人群:肤色黝黑、表情凝重的亚夏人;高大白皙的魁尔斯人;头戴猴尾帽、眼睛炯炯有神的夷地人;以及来自巴亚撒布哈德、沙米利安纳和卡亚卡亚纳亚等地,乳头串上铁环、两颊镶着红玉的处女战士;甚至是面色阴郁、令人害怕的阴影之民,他们的手、脚和胸膛上都是刺青,脸则用面具遮住。对丹妮而言,城东市集是个充满惊奇和魔法的地方。

但城西市集,却有家的味道。

伊丽和姬琪扶她步下轿子,她借机嗅了一下,立刻辨出大蒜和胡椒的辛辣味道,令她回忆起从前在泰洛西和密尔巷弄里的日子,不禁开心地笑了出来。在这些味道之外,她又闻到里斯甜腻得令人头晕目眩的香水味。她看见奴隶背着繁重的密尔蕾丝和十数种颜色的高级羊毛。商队守卫戴着赤铜盔,身披加衬里的黄棉及膝长袍,逡巡于过道之间,空空的剑鞘悬荡在皮腰带上。一个盔甲师父站在摊贩后面,展示着用金银雕饰的精钢胸甲,以及打造成珍禽异兽形状的头盔。在他的摊贩隔壁,有个年轻美妇正在贩售兰尼斯港的金饰,包括戒指、胸针、手镯和精工雕琢、可做成腰带的奖章。她身旁站了一个高大魁梧的太监,不发一语、全身无毛,汗水渗透了他的天鹅绒衣服,他对每个靠近的人都皱眉怒视。走道对面,一位来自夷地的肥胖布商正和一个潘托斯人争论某种绿色染料的价钱,他不停摇头,帽子上的猴尾巴也跟着前后晃动。

“我小时候最喜欢在市集里玩。”丹妮一边同乔拉爵士穿梭于摊位间的遮荫过道,一边对他说,“那里最有活力了,到处都是人,又叫又笑,还有好多新奇事物……虽然我们通常什么也买不起……嗯,除了偶尔买条香肠,或是蜂蜜棒……七大王国里有蜂蜜棒吗?就泰洛西烤的那种?”

“是蛋糕吗?公主殿下,我不知道。”骑士一鞠躬,“请容我暂时告退,我要去找商队统领,看看有没有给我们的信。”

“太好了,我也帮你找。”

“不必劳动您,”乔拉爵士有些不耐烦地瞄了远处一眼。“请您尽情享受这市集罢,我办完事立刻回来。”

这真是奇了,丹妮目送他大步走进人群,心里想着。她想不出有何原因不便让她同行。或许乔拉爵士见了商队统领之后想找个女人吧。她知道妓女通常会随商队行走各地,也知道男人对房事特别难以启齿,于是她耸耸肩。“走罢。”她对其他人说。

丹妮继续在市集里闲逛,她的女仆跟在后面。“啊,你看,”她惊喜地对多莉亚说,“我说的就是这种香肠。”她指指一个摊贩,一位佝偻的矮小妇人正在一颗滚烫的火石上烤着肉和洋葱。“他们加很多的大蒜和辣椒。”惊喜于自己的发现,丹妮坚持其他人也一起尝尝。女仆“咯咯”笑着大口吃完,她的卡斯部众却满腹狐疑地嗅了嗅烤肉。“吃起来和我印象中不一样。”丹妮吃了几口后评说。

“在潘托斯,我是用猪肉做的,”老妇人说,“可我的猪通通死在多斯拉克海上。所以这是用马肉做的,卡丽熙,不过酱料完全一样。”

“噢。”丹妮觉得有些失望,但是魁洛满喜欢吃,决定再来一根,拉卡洛不甘示弱,结果吃了三根,连连大声打嗝,看得丹妮“咯咯”直笑。

“自从您的哥哥拉迦特卡奥被卓戈戴上王冠之后,您就没再笑过。”伊丽说,“卡丽熙,看到您笑,是一件很美的事。”

丹妮怯怯地微笑。能笑真的好棒好美,她觉得自己仿佛又成了小女孩。

他们晃了大半个早上,她看上一件盛夏群岛的漂亮羽毛斗篷,随后接受了对方的馈赠,她也从腰带上解下一个银牌奖章回送给商人,多斯拉克人就是这样交易的。有个养鸟人教一只红绿相间的鹦鹉说她的名字,丹妮又笑了,但她还是没收下那只鸟,毕竟带着一只红绿鹦鹉在卡拉萨里有什么用呢?她倒是收下十来罐香油,那是属于她童年记忆的香水;她只需闭上眼睛,深深吸气,那栋红门宅院便会在眼前浮现。她见多莉亚以渴望的目光看着魔法师摊位上的丰饶护身符,就收下来送给侍女,心想也该找些别的送给伊丽和姬琪。

转了个弯,他们来到一名酒商的摊贩前,那人正拿着精制的小陶杯请经过的人喝。“香甜的红酒啰,”他用流利的多斯拉克语喊,“我有里斯、瓦兰提斯和青亭岛产的香甜红酒、里斯产的白酒、泰洛西产的梨子白兰地、火酒、胡椒酒和密尔产的淡绿神酒、烟莓棕酒和安达尔酸酒,我通通都有,通通都有啰。”他个头很小,生得纤瘦而英俊,淡黄头发梳成里斯流行的款式,烫卷中搽了香水。当丹妮停在他摊位前时,他深深鞠躬,“卡丽熙,您要不要尝一口?尊贵的夫人,我有多恩产的夏日红酒,乃是用蜜李、樱桃和漂亮的黑橡木酿成。您是要一桶、一杯、还是一口?您只需喝上一口,保证会用我的名字为孩子命名。”

丹妮浅浅一笑。“我儿子已经有名字了,不过我还是尝尝你的夏日红吧。”她用自由贸易城邦口音的瓦雷利亚语说。这么久没用,讲起来还真有些古怪。“一口就好,麻烦你了。”

由于她的衣着、抹油的头发和晒黑的皮肤,那商人原本一定把她当成多斯拉克人了,所以当她开口说话时,他吃惊地张大了嘴。“尊贵的夫人,您是……泰洛西人吗?是么?”

“我说话或许有泰洛西口音,穿的或许是多斯拉克服饰,但我却是日落国度的维斯特洛人。”丹妮告诉他。

多莉亚走到她身边。“你有幸与马上民族的卡丽熙、七大王国的公主,坦格利安家族的‘风暴降生’丹妮莉丝说话。”

酒商连忙跪下。“公主殿下。”他低头道。

“起来吧,”丹妮命令他,“我还想尝尝你的夏日红呢。”

商人一跃起身,“您是说刚才那个?那是多恩的猪饲料,配不上公主您的。我有一种青亭岛产的干红,喝起来既甘甜又爽口。请让我荣幸地送您一桶罢。”

卓戈卡奥在几次做客自由贸易城邦的过程中,养成了对好酒的喜爱,丹妮知道如此名贵的陈酿定会讨他欢心。“您太客气了,先生。”她甜甜地轻声说。

“这是我的荣幸。”商人在摊位后面翻找半天,拿出一个小木桶。桶子的木头上烙了葡萄串的图案。“这是雷德温家族的标志,”他指着说,“青亭岛的特产,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的东西。”

“而卓戈卡奥将与我共饮此酒。阿戈,麻烦你把这个拿回我的轿子。”多斯拉克武士搬起酒桶时,酒商的眼睛整个亮了起来。

她没察觉乔拉爵士已经返回,直到她听见骑士喝道:“慢着!”他的声音怪异而粗鲁。“阿戈,把那桶酒放下。”

阿戈看看丹妮,她有些犹豫地点点头。“乔拉爵士,有什么不对?”

“我口正渴,老板,把酒打开。”

酒贩皱起眉头。“爵士,酒是要送给卡丽熙,不是给你这种人喝的。”

乔拉爵士走近摊位。“你如果不打开,我就用你的头敲开。”碍于圣城戒律,他并未携带武器,仅有双手——然而他那双手强壮结实、肌肉虬张,关节上长满黑毛,散发出危险的气息。酒商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拿起锤子,敲开封盖。

“倒酒。”乔拉爵士下令。丹妮卡斯部众的四名年轻武士在他身后一字排开,睁大黑色的杏仁眼,皱起眉头看着他。

“这么好的酒,假如不让它先透透气就喝,简直是滔天大罪啊。”酒商的锤子没有放下。

乔戈伸手要取盘在腰间的鞭子,但丹妮轻触他的手臂,表示制止。“照乔拉爵士说的做。”她说。附近的人纷纷驻足观看。

那人飞快地看了她一眼,神情充满怨怒。“谨遵公主殿下吩咐。”他放下锤子,挪动酒桶,小心翼翼地倒了两小杯,一滴也没洒出。

乔拉爵士举起一杯,皱着眉闻了闻。

“很香吧?”酒商笑眯眯地说,“爵士先生,您可闻出了葡萄的香气?青亭岛的特产哟。大人,就请您先尝尝,然后再告诉我这是不是您喝过的最甘甜最浓郁的酒。”

乔拉爵士把酒递给他。“你先喝。”

“我?”那人笑笑,“大人,我不够格喝这么好的酒,更何况哪有酒贩子喝自己的酒呢?”他的笑容虽然和蔼可亲,但她却看到他额间布满汗珠。

“叫你喝你就喝。”丹妮口气冰冷地说,“把这杯喝干,不然我就叫他们抓住你,让乔拉爵士把整桶灌进你喉咙。”

酒商耸耸肩,伸手去拿杯子……结果却双手抓起酒桶,朝她掷来。乔拉爵士连忙用力一撞,把她整个人推开,酒桶滚过他的肩膀,落地裂开。丹妮重心不稳跌了一跤。“哎呀!”她尖叫着想伸手撑地……幸好多莉亚及时抓住她的手臂往后一拉,所以她是双脚着地,腹部没有受碰撞。

酒商翻身跳过摊位,从阿戈和拉卡洛中间窜了出去,撞开伸手想拿亚拉克弯刀、却扑了个空的魁洛,然后沿着过道逃走。丹妮听到乔戈的鞭子啪啦,只见皮鞭如舌头般窜出,卷住酒贩的脚,这金发男子登时面朝下仆倒在地。

十来个商队守卫快步赶来,商队统领拜安·佛提利斯也来了。他是个诺佛斯人,皮肤有如老旧皮革,身材矮小,蓝色竖胡直上耳际。他一句话也没问,似乎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把这人带走,听候卡奥发落。”他指着地上的人下令,两名守卫随即架起酒贩。“公主殿下,请收下他的酒当礼物。”商队统领继续说,“算是一点不成敬意的补偿,没想到我们商队里竟有人干出这种事,真对不住。”

多莉亚和姬琪扶着丹妮站起来,毒酒正从裂开的酒桶缓缓流到泥地上。“你怎么知道?”她颤抖着问乔拉爵士。“你怎么知道?”

“卡丽熙,本来我也不知,是看他不肯喝酒方才确定。先前我读了伊利里欧总督的信,就害怕会有这种事发生。”他深色的眼睛环视着市集里围观的陌生人群。“走吧,不适合在这里谈。”

他们抬她回去时,丹妮几乎要哭出来。嘴里这种味道她早已尝过:恐惧。她长年生活在对韦赛里斯的恐惧当中,害怕唤醒睡龙之怒,现在的情形却更糟。如今她不只为自己害怕,还要担心肚子里的胎儿。他想必是察觉了她的恐惧,因此在她体内不安地胎动着。丹妮轻抚隆起的肚子,希望她可以伸手触碰他、搂抱他、抚慰他。“小宝贝,你是真龙传人呢。”轿子帘幕紧掩,微微摇晃,她也随之晃动,“真龙传人哟,龙是不会害怕的。”

回到她在维斯·多斯拉克的空心圆丘后,丹妮吩咐人们全部退下——除了乔拉爵士。“告诉我,”她在靠垫上缓缓躺下,同时命令道,“是‘篡夺者’下的令吗?”

“是的,”骑士取出一张卷起的羊皮纸。“这是伊利里欧总督写给韦赛里斯的信。信中说,劳勃·拜拉席恩已经下令,只要有人能杀了你或你哥哥,即可受领封地成为贵族。”

“我哥哥?”她的啜泣中有一半是笑。“他还不知道,是不是?这么说来篡夺者欠卓戈一个领主封号。”这次是她的笑声夹杂着啜泣,她保护性地紧抱住自己。“你说还有我,是吗?只有我吗?”

“你和你的孩子。”乔拉爵士脸色凝重地说。

“不行,他绝不能伤害我儿子。”她暗自决定,自己绝不会哭,也不会恐惧发抖。篡夺者唤醒了睡龙之怒,她对自己说……然后她把视线转移到躺在深色天鹅绒上的龙蛋。摇曳的灯光描绘出它们石面的鳞甲,将周遭空气的微尘染成鲜红和金黄,宛如国王身边的廷臣。

接下来紧紧攫住她念头的,是因恐惧而生的疯狂,还是某种潜藏于血脉之中的怪异智慧?丹妮说不准。她只听见自己的声音道:“乔拉爵士,点起火盆。”

“卡丽熙?”骑士眼神怪异地看着她。“天这么热,您确定吗?”

她这辈子从未如此确定。“是的。我……我受了点风寒,把火盆点上。”

他鞠了个躬。“如您所愿。”

煤炭烧起来后,丹妮将乔拉爵士遣走。她必须在无人注视的情况下才敢完成。真是疯狂之举,她一边对自己说,一边将那颗黑红交杂的蛋从天鹅绒上拿起来。蛋只会燃烧崩裂,那将是多么美丽的景象,乔拉爵士若知道我毁了龙蛋。一定会说我是个傻子。可是,可是……

她两手捧着龙蛋,走到火边,往下一放,把它与燃烧的煤炭放在一起。黑色的龙鳞仿佛在啜饮高热,熠熠发光,细小的红火舌舔着石头表面。丹妮将另外两颗蛋也放进火里,靠在黑的那颗旁边,然后她从火盆边退开,颤抖得喘不过气来。

她在旁观看,直到炭火只余灰烬,游移的火星自排烟口飘腾而出,热气在龙蛋周围波荡闪亮,最后归于平静。

你大哥雷加是最后的真龙传人,乔拉爵士曾对她这么说。丹妮哀伤地望着龙蛋,她究竟在期待什么?千万年前它们有生命,如今不过是漂亮石头罢了。它们不可能变成龙。真正的龙能腾空飞翔,喷吐烈焰,是活生生的血肉,而非死板板的顽石。

卓戈卡奥归来时,火盆已然冷却。科霍罗领着一匹驮马走在他后面,马背上挂着一头巨大的白狮。头顶的苍穹,星星就要出来了。卡奥笑着翻身下马,向她展示赫拉卡的爪子刮破绑腿所留下的伤痕。“我将用它的皮为你做一件斗篷,我生命中的月亮。”他对天发誓。

丹妮把在市集发生的事告诉他之后,所有的笑容都停住了,卓戈卡奥变得非常安静。

“这个下毒的人是第一个,”乔拉·莫尔蒙爵士警告他,“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为了贵族封号,很多人会铤而走险。”

卓戈沉默了一阵子,最后他说:“这个卖毒药的人,想从我生命中的月亮身边逃走,那就让他跟在她后面跑,让他跑。乔戈,安达尔人乔拉,我对你们两人说,从我的马群里挑选任何一匹——除了我自己的红马和我送给我生命的月亮做为新娘礼的银马——它就是你们的了。我送给你们这件礼物,是为了感谢你们的功绩。”

“至于卓戈之子雷戈,骑着世界的骏马,我也要送他一件礼物。我要送他那张他母亲的父亲曾经坐过的铁椅子,我要送他七大王国。我,卓戈,卡奥,要做这件事。”他的音量渐高,举起拳头对天呼喊,“我要带着我的卡拉萨向西走到世界尽头,骑着木马横渡黑色咸水,做出古往今来其他卡奥都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我要杀死穿铁衣服的人,拆了他们的石头房子,我要强奸他们的女人,抓他们的小孩来做奴隶,把他们无用的神像带回维斯·多斯拉克,向圣母山行礼。我,拔尔勃之子卓戈在此发誓,在圣母山前发誓,以天上群星为证。”

两天后,他的卡拉萨离开维斯·多斯拉克,往西南穿越草原。卓戈卡奥骑着红色骏马领路在前,丹妮莉丝骑着小银马紧跟在他身边。至于那个酒贩,则裸着身子,赤脚跑在后面。他的脖颈和手腕绑着锁链,锁链很长,一直系到丹妮银马的辔头上。她一边骑,他一边跟着她跑,赤裸双脚,步履踉跄。他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只要他跟上。

第五十五章 凯特琳

《冰与火之歌》小说--第51章至第55章

虽然距离尚远,无法看清旗帜上的图案,但透过迷朦雾气,她依旧瞧得出那是白色旌旗,中间暗色一点只可能是史塔克家族的灰色冰原奔狼。一会儿,待亲眼目睹之后,凯特琳勒住马缰,低头感谢天上诸神,她总算没有来得太迟。

“夫人,他们正等着我们过去呢,”威里斯·曼德勒爵士道,“如我父亲所保证的。”

“那我们就别让他们再等下去吧,爵士先生。”布林登·徒利爵士轻踢马刺,快步朝前奔去,凯特琳策马与之并肩而行。

威里斯爵士和他的弟弟文德尔爵士跟在后面,率领着为数将近一千五百名士兵:其中包括二十来位骑士和相同数目的侍从,两百名或持枪或佩剑的骑马战士与自由骑手,其余则是配备长矛、长枪和三叉戟的步兵。威曼伯爵留在后方负责白港的防御,他已年过六旬,体态臃肿得无法再骑马作战。“我若知道这辈子还会遇上打仗,就应该少吃几条鳗鱼。”前来接船时,他这么对凯特琳说,一边还双手拍拍大肚子,那指头肥得跟香肠没两样。“不过呢,您用不着担心,我家这两个小鬼会护送您平安达到您儿子那边的。”

他的两个“小鬼”年纪都比凯特琳大,她还真希望他父子三人不要长得那么相像。威里斯爵士若是再重一点,大概也骑不成马了;她真心怜悯他的坐骑。年纪较轻的文德尔爵士也算得上是她所知最胖的人——假如她没遇见他父亲和哥哥的话。威里斯为人沉默多礼,文德尔则粗声粗气,两人都有大把海象式的长胡子,头秃得像新生婴儿的屁股,而且几乎每件衣服都沾染了食物痕迹。不过,她挺喜欢他们,他们依约护送她到了罗柏身边,如他们父亲所保证的,这样就足够了。

看到儿子连东边也派出了斥候,她感到很高兴。兰尼斯特军出现时会在南方,但罗柏谨慎行事毕竟是好的。我儿正领军出征,她心里想,依然不太敢相信。她非常为他,也为临冬城担心害怕,但她不能否认心里也同样感到骄傲。一年之前,他还只是个孩子,如今的他变成什么样了?她不禁纳闷。

骑马斥候看见了曼德勒家族的旗帜——手握三叉戟的白色人鱼,自蓝绿海洋中缓缓升起——便热情地招呼他们。他们被领到一处干燥、可供扎营的高地,威里斯爵士命令军队停在那里,升起营火,照料马匹。他的弟弟文德尔则陪伴凯特琳和她叔叔,代表他父亲去向少主致意。

马蹄下的土地湿软不堪,随着踩踏缓缓下陷。他们行经煤烟袅袅的营火,一排排的战马,满载硬面包和咸牛肉的货车。在一个地势较高的裸岩上,他们经过了一座用厚重帆布搭建而成的领主帐篷。凯特琳认出霍伍德家族的旗帜,褐色驼鹿衬着暗橙色底。

稍远处,透过雾气,她瞥见了卡林湾的高墙塔楼……或者应该说,高墙塔楼的遗迹。一块块大如农舍的黑色玄武岩四处倾颓,活像小孩的积木,半沉进湿软的沼地泥泞。而由它们所筑成的、曾与临冬城等高的城墙,业已完全消失;木造的堡楼更在千年前便已腐烂蛀蚀,如今连半根木头都不剩,再也看不出辉煌一时的痕迹。先民所建筑的雄伟要塞只剩三座高塔……而说书人却说古时曾有二十座。

“城门塔”看来还算完整,左右两边甚至还有几尺城墙。“醉鬼塔”陷在泽地边缘,位于过去南墙和西墙交会的地方,如今倾斜得厉害,有如一位准备吐出满肚子酒水的醉汉。相传,森林之子便是在高瘦尖细的“森林之子塔”顶召唤他们的无名诸神,送出巨浪的惩罚,如今塔尖少了一半,看上去像是有只大怪兽咬了一口塔楼雉堞,随后又把它吐进沼泽。三座塔楼均爬满青苔,有棵树从城门塔北面石墙缝隙间长出,盘根错节,表面覆盖着幽灵般苍白的坏死树皮。

“诸神慈悲,”看到眼前的景象,布林登爵士不禁吃了一惊,“这就是卡林湾?这不过是个——”

“——死亡陷阱。”凯特琳接口道:“叔叔,我知道这里看起来很不起眼,我初次见到时也这么想,但奈德向我保证,这片‘废墟’远比看起来要易守难攻。残存的三塔从三个方面控制堤道,任何北上的敌人都必须从他们中间通过,因为沼泽充满流沙和陷坑,毒蛇肆虐其间,无法穿越。而若要攻打其中一塔,军队必须涉过深至腰部的黑色泥泞,跨越蜥狮出没的护城河,再登上长满青苔、滑溜异常的城墙,同时从头到尾都暴露在另外两塔弓箭手的箭雨之下。”她故作严峻地朝叔叔一笑,“入夜之后,据说这里闹鬼,有很多充满恨意的北方幽魂等着吸南方人的鲜血。”

布林登爵士笑道:“记得提醒我别在此逗留太久。我上次照镜子时,看到自己还是个南方人哪。”

三座塔顶均竖起了旗帜。醉鬼塔上的是卡史塔克家族的日芒旗,飘扬于冰原狼旗帜下;森林之子塔上则是大琼恩的碎链巨人;但城门塔顶仅有史塔克家族的旗帜,罗柏当是选该处作为指挥部。于是凯特琳朝那里走去,布林登爵士和文德尔爵士跟在后面,他们的坐骑缓缓走过铺于黑绿泥泞上的木板桥。

她在一个通风的大厅找到儿子。此时,他的身边围绕着父亲的封臣,黑火炉里烧着燃煤,他坐在一张巨大的石桌前,面前堆满地图和各式纸张,正聚精会神地与卢斯·波顿和大琼恩讨论战略。他起初没注意到她……是他的狼先发现了。那头大灰狼原本趴在火炉边,凯特琳刚进门,它便抬起头,金色的眸子与她四目相交。诸侯们纷纷安静下来,罗柏察觉到突来的静默,也抬起头。“母亲?”他的声音充满感情。

凯特琳好想飞奔过去,亲吻他甜美的双眉,将他紧紧搂住,再不让他受任何伤害……然而在众多诸侯面前,她不敢这么做。眼下他扮演的是男人的角色,她说什么也不能剥夺他的权力。于是她让自己站在人们权作长桌的玄武岩石板末端。冰原狼起身,轻步穿过大厅,走到她身边。她没见过这么大的狼。“你留了胡子。”她对罗柏说,灰风则嗅嗅她的手。

他摸摸长满胡茬的下巴,好像突然觉得不太习惯。“是啊。”他的胡须比头发更红。

“我挺喜欢你这样子,”凯特琳温柔地摸摸狼头,“你看起来很像我弟弟艾德慕。”灰风玩闹似地咬咬她的手指,然后快步跑回火边。

赫曼·陶哈爵士率先追随冰原狼穿过房间向她致意,他在她面前单膝跪下,将额头按上她的手。“凯特琳夫人,”他说,“您依旧如此美丽,在当今的动乱时刻,见到您真是令人宽心。”葛洛佛家的盖伯特和罗贝特、大琼恩以及其他封臣也陆续上前致意。席恩·葛雷乔伊是最后一个。“夫人,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您。”说着他单膝跪下。

“我也没想到会来这里,”凯特琳道,“我在白港登岸后,威曼大人告诉我罗柏业已召集封臣,我才临时改变了主意。你们应该都认识他的儿子,文德尔爵士。”文德尔·曼德勒走上前来,极尽腰带所能容许的程度,向众人弯腰行礼。“这是我叔叔布林登爵士,他离开了我妹妹,前来协助我方。”

“黑鱼大人,”罗柏说,“感谢您加入我们,我们正需要像您这般勇武的人。文德尔爵士,我也很高兴得到您的协助。母亲,罗德利克爵士可有同你一道归来?我很想念他。”

“罗德利克爵士自白港往北去了,我己任命他为代理城主,令他守护临冬城,直到我们返回。鲁温学士虽然学识渊博,毕竟不擅战争之事。”

“史塔克夫人,您毋需担心,”大琼恩声如洪钟地告诉她,“临冬城不会有事。而咱们过不了多久就会拿剑捅进兰尼斯特的屁眼,唉,说话粗鲁还请见谅,然后呢,咱们就一路杀进红堡,把奈德给救出来。”

“夫人,如您不见怪,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恐怖堡领主卢斯·波顿的声音极其细小,然而当他开口讲话时,再高大的人都会安静倾听。他的眼瞳颜色淡得出奇,几乎无从描绘,而他的眼神更是令人烦乱。“听说您逮捕了泰温大人的侏儒儿子,不知您是否把他也带来了?我对天发誓,我们会好好利用这个人质。”

“我的确逮捕了提利昂·兰尼斯特,只可惜他现下已不在我手上了。”凯特琳不得不承认。此话一出,四周立即响起阵阵错愕之声。“诸位大人,我也不希望此事发生,然而天上诸神有意放他自由,更加上我那妹妹愚行所致。”她自知不应如此明显地流露对妹妹的轻蔑,但鹰巢城一别实在很不愉快。她原本提议带小劳勃公爵同行,让他在临冬城住上一段时日,她更大胆表示,与其他几个男孩作伴,应该对他很有好处。然而莱沙的怒意简直让人看了都害怕。“我管你是不是我姐姐,”她回答,“你敢偷我儿子,就给我从月门出去!”在那之后,什么都不用说了。

北境诸侯急于进一步探询相关消息,但凯特琳举起一只手。“我们稍后一定有时间谈,眼下我长途跋涉,颇感疲惫,只想单独和我儿子讲几句。相信诸位大人必会谅解。”她让他们别无选择,于是在向来遵从命令的霍伍德伯爵率领下,封臣们纷纷鞠躬离开。“席恩,你也是。”看到葛雷乔伊留了下来,她又补上这句。他微笑着走开。

桌上有麦酒和乳酪,凯特琳倒了一角杯,坐下来,小啜一口之后,细细端详儿子。他似乎比她离开时长得高了些,那点胡子也确让他看起来年纪大了不少。“艾德慕是从十六岁开始留胡子的。”

“我很快就满十六岁了。”罗柏说。

“但你现在是十五岁,才十五岁,就带领大军投入战场。罗柏,你能理解我的担忧吗?”

他的眼神倔强起来。“除了我没别人了。”

“没别人?”她说,“你倒是说说,我几分钟前见到的那些人是谁?卢斯·波顿、瑞卡德·卡史塔克、盖伯特·葛洛佛与罗贝特·葛洛佛,还有大琼恩、赫曼·陶哈……你大可把指挥权交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诸神有眼,你就算派席恩都成,虽说我不会选他。”

“他们不是史塔克。”他说。

“他们是成年人,罗柏,他们经验丰富。而不到一年前,你还拿着木剑在练习呢。”

听到这句话,她看到他眼里闪现怒意,但那火光稍现即逝,转眼间他又变回了大男孩。“我知道,”他困窘地说,“那你……你要把我送回临冬城去吗?”

凯特琳叹口气,“我应该要送你回去的,你原本就不该动身。可现在我不敢这么做,你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有朝一日,你会成为这些诸侯的封君,倘若我现在就这么把你给送回去,像把小孩子赶上床。不给他吃晚饭一样,他们便会牢牢记住,并在背后取笑。将来你会需要他们的尊敬,甚至他们的畏惧,而嘲笑是惧怕的毒药,我不会对你这么做,虽然我一心只想保你平安。”

“母亲,谢谢你。”他说。脸上那层礼貌下的如释重负之情清晰可见。

她把手伸到桌子对面摸摸他的头发。“罗柏,你是我第一个孩子,我只要看着你,就能想起你红着脸呱呱坠地的那一天。”

他站起来,显然对于她的碰触感到有些不自在。他走到火炉边,灰风伸头摩擦着他的脚。“你知道……父亲的事吗?”

“知道。”劳勃猝死和奈德入狱的消息比任何事都更教凯特琳害怕,但她不能让儿子发现自己的恐惧。“我在白港上岸时,曼德勒大人跟我说了。你有你妹妹们的消息吗?”

“我收到一封信,”罗柏边说边搔冰原狼的下巴。“还有一封是给你的,但和我那封一起寄到了临冬城。”他走到桌边,在地图和纸张间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张摺皱的羊皮纸走回来。“这是她写给我的,我没想到把你的那封也带来。”

罗柏的语气令她有些不安。她摊平纸张读了起来,然而关切随即转为怀疑,接着变成愤怒,最后成了忧惧。“这是瑟曦写的信,不是你妹妹写的。”看完之后她说,“这封信真正的意思,正是珊莎没写出来的部分。什么兰尼斯特家对她多么照顾优待……其实是威胁的口气。他们扣住了珊莎,当成人质和筹码。”

“上面也没提到艾莉亚。”罗柏难过地指出。

“的确没有。”凯特琳不愿去想这代表着什么意思,尤其在此时此地。

“我本来希望……如果小恶魔还在你手上,我们就可以交换人质……”他拿过珊莎的信,把它揉得稀烂,她看得出这不是他第一次揉了。“鹰巢城那边有消息吗?我已经写信给莱沙阿姨,请她援助。她是否召集了艾林大人的封臣?峡谷骑士会加入我们吗?”

“只有一个会来,”她说,“最优秀的一个,那就是我叔叔……然而黑鱼布林登毕竟是徒利家的人。我妹妹不打算派兵到血门之外。”

罗柏深受打击。“母亲,那我们该怎么办?我召集了这支一万八千人的大军,可我不……我不确定……”他看着她,眼里闪着泪光,方才那个年轻气盛的领主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又变回了十五岁的大男孩,希望母亲能提供解答。

这样是不行的。

“罗柏,你在怕什么?”她温柔地问。

“我……”他转过头,借以掩饰流下的泪水。“如果我们进兵……就算我们赢了……珊莎还在兰尼斯特手上,父亲也是,他们会被杀的,对不对?”

“他们正希望我们这么想。”

“你的意思是他们说谎?”

“我不知道,罗柏,我只知道你别无选择。假如你到君临宣誓效忠,便永远也不可能脱身。若是你夹着尾巴逃回临冬城,那封臣们对你原有的尊敬更将荡然无存,有些人甚至会倒戈投靠兰尼斯特。届时王后便无后顾之忧,可以随意处置手上人犯。我们最大的希望,或者说惟一的希望,便是你能在战场上击败对手。假如你能活捉泰温大人或弑君者,那么交换人质便会非常可行。其实交换人质亦非重点所在,最重要的是,只要你的实力令他们不敢小觑,奈德和你妹妹就会平安无事。瑟曦不笨,知道若是战事对她不利,她可能会需要他们来换取和平。”

“若是战争并非对她不利,”罗柏问,“而是对我们不利呢?”

凯特琳握住他的手。“罗柏,我不打算隐瞒事实,假如你战败,那我们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据说凯岩城的人都是铁石心肠,你要牢牢记住雷加的孩子是什么下场。”

她在他年轻的眼睛里见到了恐惧,却也看到了力量。“那么,我一定不能输。”

“把你所知的河间战事告诉我。”她说。她要知道他是否已准备就绪。

“不到两周前,在金牙城下的丘陵地有一场激战。”罗柏道,“艾德慕舅舅命凡斯大人和派柏大人防守隘口,但弑君者率兵下山猛攻,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凡斯大人以身殉职。根据我们最新得到的消息,派柏大人正向奔流城撤军,以便和舅舅以及他的其他封臣会合,詹姆·兰尼斯特穷追不舍。但这还不是最糟的情报,他们在山口交战的同时,泰温大人正带着另一支军队从南方迂回进逼,据说规模比詹姆的部队大得多。”

“父亲一定也知道这件事,所以他派人打着国王的旗帜前去阻止。领头的好像是个南方少爷,叫艾里还是德里大人来着,雷蒙·戴瑞爵士也跟着去了,信上说还有其他的骑士,以及一队父亲自己的卫士。然而这却是个陷阱,德里爵士刚渡过红叉河,立刻遭到兰尼斯特军猛烈攻击,国王的旗帜毫无效力,被人随意践踏。后来他们想撤过戏子滩,格雷果·克里冈又从后方突袭。我们不确定德里大人和其他少数人是否逃脱,但雷蒙爵士和我们临冬城的多数卫士都战死了。传说泰温大人的军队已接近国王大道,正往北朝赫伦堡而来,沿途烧杀抢劫。”

消息一个比一个更悲惨,凯特琳心想。情况比她想像中还糟。“你打算在这里等他么?”

“除非他真打算北上来此,但我们都认为他不会。”罗柏道,“我已经派人送信给父亲在灰水望的老朋友霍兰·黎德,假如兰尼斯特军企图穿越沼泽,泽地人会让他们举步维艰、损失惨重。盖柏特·葛洛佛认为以泰温大人的精明,他不会这么做,卢斯·波顿也表示同意。他们相信他会在三河流域一带活动,将河间诸侯的城堡一个一个逐步攻陷,直到最后奔流城孤立无援。所以我们必须南下去会他。”

光这念头便令凯特琳毛骨悚然。单凭他一个十五岁的男孩,怎么可能与詹姆或泰温·兰尼斯特那样经验丰富的沙场老手抗衡?“这样好吗?此地易守难攻,传说古代的北境之王只需守住卡林湾,便可击退十倍于己的敌军。”

“没错,话是这样说,但我们的粮食补给日渐短缺,待在这里自给自足已不容易。我们原本是在等曼德勒大人,眼下他的儿子既然到了,我们便得动身。”

她突然明白,她听到的是诸侯们透过她儿子的声音在说话。这些年来,她在临冬城多次宴请北方诸侯,也曾与奈德到他们家中作客,她很明白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每一家她都摸透了底细,却纳闷罗柏知不知道。

然而他们顾虑的却也有理。她儿子所集结的这支军队既非自由贸易城邦的常备军,亦非领薪水吃饭的守卫队,他们多数是平民百姓:佃农、庄稼汉、渔夫、牧羊人、旅店老板的儿子、生意人和皮革匠,外加少数渴望掠夺的雇佣骑士、自由骑手和流浪武士。当他们的领主发出召集令,他们便前来效命……然而并非永远。“进军当然很好,”她对儿子说,“但要前往何处,有何目的?你有什么打算?”

罗柏迟疑片刻,“大琼恩认为我们应该出其不意突袭泰温大人,”他说,“然而葛洛佛家和卡史塔克家的人都觉得避其锋芒,赶紧与艾德慕舅舅合力对付弑君者才是明智之举。”他伸手拨拨蓬乱的枣红头发,看来有些闷闷不乐。“可等我们抵达奔流城……我不确定……”

“你非确定不可,”凯特琳对儿子说,“不然就回家继续拿木剑练习罢。在卢斯·波顿或瑞卡德·卡史塔克这种人面前,你绝不能犹豫不决。罗柏,你别搞错了,他们是你的封臣,不是你的朋友。你既自任为总指挥,就得发号施令。”

儿子看着她,显得有些吃惊,仿佛不能完全相信刚才听到的话。“母亲,您说的对。”

“我再问你一次:你有什么打算?”

罗柏抽出一张绘满褪色线条的老旧皮质地图,摊平在桌,其中一角因为长期卷动而翘了起来,他用匕首固定住。“两个计划备有优点,可是……你看,假如我们试图绕开泰温大人主力,就得冒被他和弑君者两面夹击的风险,如果我们与他正面交战……根据各种情报显示,他不但总兵力比我多,骑兵的数量更是远远超过我们。虽然大琼恩说只要趁对方脱下裤子的时候攻其不备,人再多都不怕,可在我看来,像泰温·兰尼斯特这样身经百战的人,恐怕不容易被逮到啊。”

“很好。”她说。看他坐在那里,为地图伤脑筋,从他的话中,她可以听见奈德的声音。“继续说。”

“我打算分配少量兵力留下来防守卡林湾,以弓箭手为核心,然后全军沿堤道南下。”他说,“渡过颈泽之后,我将兵分两路,步兵继续走国王大道,骑兵则从孪河城渡过绿叉河。”他指给她看。“泰温大人一旦得知我军南下的消息,当会率军北进与我们主力交战,届时我们的骑兵便可无后顾之忧地从河流西岸赶往奔流城。”说完罗柏坐下来,不太敢露出微笑,但看得出他对自己的表现颇感满意,渴望听到她的称许。

凯特琳皱紧眉,低头看着地图。“你让一条河挡在自己的军队之间。”

“却也挡在詹姆和泰温大人之间!”他急切地说,终于绽开微笑。“绿叉河在红宝石滩以北就没有渡口,劳勃就是在那里赢得了王冠。惟一的渡口是在孪河城,距离很远,更何况桥还掌控在佛雷大人手中。他是外公的封臣,对不对?”

迟到的佛雷侯爵,凯特琳心想。“他的确是,”她承认,“但你外公从来不信任他,你也不应该轻信他。”

“我不会的。”罗柏向她保证。“你觉得这计划如何?”

虽然担心,她依旧不得不同意这是个出色的计划。他长得虽像徒利,她心想,心底却是他父亲的儿子,奈德把他教导得很好。“你要指挥哪一队?”

“骑兵队。”他立刻答道。这也像他父亲:危险的任务,奈德永远自己扛。

“另一队呢?”

“大琼恩老说我们应该迎头痛宰泰温大人,我想给他这个荣誉,让他实现愿望。”

这是他犯的第一个错误,但要如何让他明白,而不伤害到他仅见雏形的自尊呢?“你父亲曾经对我说,大琼恩是他平生所见最勇猛无畏的人。”

罗柏嘻嘻笑道:“灰风咬掉他两根手指头,他却哈哈大笑。这么说来你同意啰?”

“你父亲并非无畏,”凯特琳指出:“而是勇敢,这是完全不一样的。”

儿子仔细考虑了半晌。“东路军将是惟一能阻挡泰温大人前往临冬城的屏障。”他若有所思地说,“嗯,就只有他们,以及我留在卡林湾的少量弓箭手。所以我不应该让无畏的人来率领,对不对?”

“没错。我认为你要的应该是冷静的头脑,而非匹夫之勇。”

“那就是卢斯·波顿了。”罗柏马上说,“我很怕那个人。”

“就让我们祈祷泰温·兰尼斯特也怕他吧。”

罗柏点点头,卷起地图。“就这样办,我会派一队人马护送你回临冬城。”

这些日子以来,凯特琳极力使自己坚强。为了奈德,也为了他俩这个勇敢而倔强的儿子,她抛开了绝望和恐惧,仿佛那是她所不愿穿的衣服……然而现在她发现自己终究还是穿着。

“我不回临冬城,”她听见自己这么说,同时惊讶地发现,骤然涌出的泪水,已然模糊了她的视线。“你外公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奔流城里,你舅舅也被敌人团团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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