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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式部:源氏物语》第三章:语言与风格(1)

第三章、语言与风格1、叙述者的存在感2、柏木的苦痛之心3、模棱两可的叙述4、散文中的诗5、翻译

之前我们就讨论过,在平安时代的两性关系中,女人将自己视为一本书,而男人则是这本书的阅读者。当源氏公子的生母桐壶更衣并非出于本愿地成为了源氏公子最深沉的欲望的化身、同时使得源氏公子穷尽一生来寻找母亲的一系列替代品时,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源氏公子其实是被惩罚要去“书写”以及“阅读”一系列的“译作”;在这里,“译作”并不是简单的将一项明确的内容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而更多是一种企图克隆出一个复制品的努力;因此,源氏公子越是希望能够寻找到母亲的形象,他离这个形象就越来越远。完全的相似是不可能的,这也是这些“译作”的“读者”们所很难接受的一个现实;我们也许可以认为,紫式部利用光源氏这个角色,预示了“读者”、也就是男人们的命运。“译作”与“原作”之间的差别是不幸的、也是不可以避免的,同时也具有着极其重要的象征意义。

本文不打算详细讨论有关将古日语翻译成现代语的困难之处,因为其他的很多学者都对此有过研究。我们在这里需要着重讨论的一点将在未来的讨论中慢慢显现出来。的确,我们即将踏上一段几乎不可能达成的旅途,我们将试图用一些中文的例证来显示出《源氏物语》的光辉之处、也就是风格的多样与复杂。当然,就像光源氏徒劳的在藤壶皇后和紫姬身上寻找桐壶更衣的影子一样,我们的这种努力当然是注定要失败的,不过除此之外我们别无他法,同时,我们也能从这种努力中,学到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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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叙述者的存在感

いづれの御時にか、女御、更衣あまたさぶらひたまひけるなかに、いとやむごとなき際にはあらぬが、すぐれて時めきたまふありけり。はじめより我はと思ひ上がりたまへる御方がた、めざましきものにおとしめ嫉みたまふ。同じほど、それより下臈の更衣たちは、ましてやすからず。(明融临模本,~/,网址下略)

话说从前某一朝天皇时代,后宫嫔妃甚多,其中有一更衣,出身并不十分高贵,却蒙皇上特别宠爱。有几个出身高贵的妃子,一进宫就自命不凡,以为恩宠一定在我;如今看见这更衣走了红运,便诽谤她、嫉妒她。和她同等地位、或者出身比她更低微的更衣,自知无法竞争,更是怨恨满腹。(第1页,人民出版社,丰子恺译本,下同、略)在这里,在物语的最开端,我们就发现了一项很明确的、叙述者当时在场的信息,虽然从中文的翻译中不一定能很清楚地体现出这种存在感来。虽然叙述者一直在转换叙述角度,但这仍然显示出了叙述者的存在[译者注]。首先,在最初的几行,物语故事与真实的史实牵连在了一起,这其实是一种邀请,邀请读者去猜测、去阅读这部作品。叙述者在第一小段的末尾所用的ありけり,其中けり所代表的就是类似“有/曾有”的意味,在音调上就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并且暗示读者,即将说明什么故事。这种用法通常是用来建立起一个故事叙述性小说的框架,当这个框架一建立好,这种用法就立刻开始发挥作用了。在通常的日语谈话中,基本上每一句话都有其特定的一个元素,来强调讲话者与听话者、叙述者与读者之间的关系,在语言学上属于语言的语用学方面[译者注]。中性句子的产生,使得叙述性的语言与言语行为(-acts)[译者注]之间可能存在的、表述清晰的、具有指示性的关联,被减小到了零,这是一个很正常的演变过程,并不难达到。在语言发展的早期阶段,古典日语的书面语和口语之间非常类似,但是在同时期的古典中文中我们却找出了几乎所有类型的客观表达方式。因为物语的虚构小说性质,叙述者必须找出一个方法,来尽可以能的削弱物语叙述者在句子中过分强烈的存在感,而类似以“けり”结尾的句式,就无疑是一种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当这种构架被搭建好了之后,很多无标记动词在这里就可以被使用了,这时的无标记动词通常都没有负载时态与语气的相关信息;但是这同时也带来了令一种副作用,这就是,此时的语言叙述,比起完全服从于那些表象后缀时的效果,看起来表达的更不直接了。在英语中,要想削弱这种这种间接描述的效果,通常是采用过去现在时,但是我们需要时刻牢记的是,即使采用过去现在时,其效果在古日语中也是不怎么明显的,其原因很简单,因为在日语中,动词是无标记的,而在英语的过去现在时中,动词则是被明确标记了的。

[译者注]小说中,叙述者并非作者,叙述者可以站在独立的第三方的角度叙述故事,也可以以某一人物的角度叙述。

[译者注] 语用学:研究在不同语境中话语意义的前当地表达和准确地理解,寻找并确定使话语意义得以恰当地表达和准确地理解地基本原则和准则。语用学从说话人和听话人的角度,把人们使用语言的行为看作各种规约制约的社会行为,研究特定情景中的特定话语,从而发现语用规律。它不是从语言系统内部(语音、语法、语义)去研究语言本身表达的意义,而是根据语境研究话语的真正含义,解释言下之意、弦外之音。其研究的主要内容包括:语境、指示词语、会话含义、预设、言语行为、会话结构六个方面。语用学研究语言的应用和理解,重在理解,重在语言的使用时,很注意语言的策略和场合要求向对方做出顺应,而在研究理解时十分注意交际的认知关系。但在整个交际活动过程中,语用学既研究编码,也研究解码过程,更侧重于研究在不同的语言环境中如何理解和运用语言。

[译者注]言语行为( Act):由英国哲学家奥斯汀建立了相关理论。他把人们日常用语中最常用的句子即陈述句分为表述句和施为句两种。表述句指“有所述之言”,目的在于陈述;施为句指“有所为之言”,目的在于实施行为。并进一步划分出三种言语行为:a.说话行为 b.施事行为 c.取效行为。同时,言语行为不是说话人单方面的行为,而是与听话人有关的双方共同的行为。而与言语行为相对的,则是非言语行为,即态势语。通俗地讲,就是人们说话时的语音语调、面部表情、手势动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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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们必须了解,仅仅想通过除去第一句以外的所有句子中的“けり”这个结尾、就能达到削弱叙述者的存在感的想法,是不现实的。叙述者的存在感同时也体现在一个敬语后缀“たまふ”上,这个后缀在全文中也多次出现。这种敬语体系的出现使得日语的叙述变得非常的复杂,因为这种体系同时也与言语行为有关:虽然“たまふ”这个后缀在这里最主要的作用,是用来体现被叙述者的高贵出身,但这同时也体现出了叙述者个人的存在。敬语体现表现出了叙述者与被叙述者之间、或是书中人物之间的相对地位关系。我们曾经在秋日朔风之后,夕雾对待源氏的态度上看出,那场狂风对于源氏在夕雾心中原本无比高贵的形象的影响。而在我们给出的物语的第一段中,“たまふ”这个后缀被使用,是因为相比起突然得到天皇恩宠的桐壶更衣,那些能够被叙述者用上“たまふ”这个后缀的女人们确实要出身高贵的多,甚至比叙述者本人和其读者的身份都要更为高贵。由于在本书中,只有形容到一个特定的宫廷级别以上的人们时,叙述者才会采用敬语,因此我们就很清楚的能够了解叙述者自身所处的等级,她的等级要比宫中的那些贵人的等级低,但却已经足够在宫廷中侍奉,这差不多就是紫式部本人的社会等级。不过在这里需要注意的是,我们并不是在讨论整部故事中担任叙述者的那位暗指的作者、又或是一位“真正”的存在于物语中并担任叙述者的宫廷女官;我们在这里要讨论的,其实是作品中所一直表现出来的那种叙述者的存在感而已。

在整部作品中,还有很多动词后缀及语句都显示出了叙述者的存在;但是,与这些元素(他们通常是因为日本语言的本质而必须出现、也被通过各种手段予以中性化)正好相反的是,在其他一些地方,叙述者以一种直接评论的架式公开的出现了。物语的第二、三、四回(帚木、空蝉、夕颜)自成一个小体系,讲述了与故事情节大纲联系不大的源氏公子的两段风流韵事,这三回中的第二回“帚木”的开头是:光源氏、名のみことことしう、言ひ消たれたまふ咎多かなるに、いとど、かかる好きごとどもを、末の世にも聞き伝へて、軽びたる名をや流さむと、忍びたまひける隠ろへごとをさへ、語り伝へけむ人のもの言ひさがなさよ。(明融临模本)“光华公子源氏”(光源氏),只此名称是堂皇的;其实此人一生遭受世间讥评的瑕疵甚多。尤其是那些好色行为,他自己深恐流传后世,赢得轻佻浮薄之名,因而竭力隐秘,却偏偏众口流传。这真是人之多言,亦可畏也。(第17页)而在第四回夕颜的结尾,则是这么写的:なほ、かく人知れぬことは苦しかりけりと、思し知りぬらむかし。かやうのくだくだしきことは、あながちに隠ろへ忍びたまひしもいとほしくて、みな漏らしとどめたるを、「など、帝の御子ならむからに、見む人さへ、かたほならずものほめがちなる」と、作りごとめきてとりなす人ものしたまひければなむ。あまりもの言ひさがなき罪、さりどころなく。(大岛本)

此种琐屑之事,源氏公子本人曾努力隐讳,用心良苦,故作者本拟省略不谈,但恐读者以为“以乃帝王之子,故目击其事之作者,亦一味隐恶扬善”,便将此物语视为虚构,因此作者不得不如实记载,刻薄之罪,在所难免了。(第79页)

并不仅仅只有在开头,《源氏物语》的叙述者会直接与我们这些读者对话;在第十五回“蓬生”的结尾,她就解释说因为今天头疼所以不能再告诉我们更多的细节了[译者注];到了第三十四回(上)“新菜”中则有“此外可哀之事甚多,未免烦冗,恕不尽述”之语(第550页)[译者注],而在随后又写道“古代小说中,往往郑重其事的列举赠人的礼品。但现在这些高贵人物之间的酬酢,非常繁杂,多不胜数,故略而不书。”(第569页)[译者注]

[译者注]第十五回“蓬生”结尾原文如下:今すこし問はず語りもせまほしけれど、いと頭いたう、うるさく、もの憂ければなむ。今またもついであらむ折に、思ひ出でて聞こゆべき、とぞ。(大岛本)凡此种种,笔者本当不问自告,但因今日头痛,心绪烦恼,懒于执笔,且待将来另有机会,在行追忆详情,奉告列位看官。(第300页)[译者注]原文为:あはれなる筋のことどもあれど、うるさければ書かず。(明融临模本)[译者注]原文为:昔物語にも、もの得させたるを、かしこきことには数へ続けためれど、いとうるさくて、こちたき御仲らひのことどもは、えぞ数へあへはべらぬや。(明融临模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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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个段落当然是可以被看作是作者的一个明显失误的,因为紫式部显然是属于那种经常待在房间内口述故事情节的人,同时,在日本有一种很具有影响力的观点,这就是说,《源氏物语》的阅读,其实是宫廷里的女子们围在一起、边看着绘卷边听着别人大声诵读故事情节的。的确,从紫式部自己的日记里,我们就看到了有关一条天皇让人诵读《源氏物语》的情景,而在最早大约作成于12世纪中叶的《源氏物语绘卷》中,“东亭”这一回的绘卷里也描绘了类似诵读物语的场景;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就断定,诵读是平安时代的人们阅读物语的唯一方式,因为物语的极端复杂性使得单纯的阅读变得不大可行。故而,我们最好是将这几个段落都视为一个符号,此时的紫式部觉得她必须通过控制一系列的叙述性表达,来达成一些特定的目的。这些直接评论的章节本身就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手段,使得读者从任何一种自得的情绪中走出来。也许就是出于这样的一个原因,所以紫式部认为没有必要创造出一个先知全能型的叙述者、又或是一个无处不在的叙述者。由于时光的推移,到了物语的之后的几个部份,其中的叙述者身份已经不再是物语最初的那个人了,总体来说那时的叙述者的语言已经流于形式化,而且不只如此,就像我们刚才就提到的,叙述者所采用的大量敬语已经暴露出了她是哪一个阶层的女性。《源氏物语》中叙述者的存在,其最大原因是要归于日本语言的最深本质,但随后却因为被紫式部详加利用而走到她自己的尽头。当我们看到第二十五回“萤”之章讨论物语时所体现的细微的相互影响时,紫式部在此很有可能是故意保留了一些粗糙的直接加入叙述者观点的手法,以此来点醒她的读者,她们现在所在阅读的可不是什么闲言碎语野史逸闻,《源氏物语》可不是之前那些物语那样虚构的作品。不过,在私下,紫式部肯定会经常因为要将这些叙述性语言尽可能的中性化而倍感痛苦,因为如果不尽量中性化这些叙述性语言,整篇物语的语气就太过蛮横惹人厌了些。不过这种努力也造成一些有趣的效果,我们将在下文中进行讨论,在那里,叙述者的台词与人物的台词不可避免的缠绕在了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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